“我的秘密可以說,但在說之前,你們要先好好說一說這些年,你們的見聞,經曆,感悟……”
李青說道,“十一朝來,我經曆了太多,凡事也喜歡往壞處想,你們能如此,不代表都能如此。”
李青輕聲說道:“你說的對,我終要啟用朝廷之外的力量,道士終要下山,既不能因噎廢食,就……儘量儘善儘美吧!”
“嗯,好。”道二十一點頭答應。
李青心情舒緩,瞧著師弟們的鋪蓋、換洗衣物、生活用品,處處透著節約,甚至寒酸,不禁問道:
“經費告急了嗎?”
“還有千餘兩呢。”道二十一微微搖頭,“又不是為了享福,不過日常生活還算富足,餐餐有菜,偶爾也吃肉,跟山上的生活沒什麼區彆。”
“這樣啊……”李青輕輕頷首,欣然道,“這些年下來,你們的心境、能力、閱曆……都是上上之選,之後回了武當山,可要好好分享給師弟們。”
走了萬裡路的他們,經曆了太多,見識過太多,稱得上人中翹楚。
雖然學問不夠高,也沒接觸過政治,可單就對民生、對百姓的了解,一般的知縣,都不見得比他們強。
至於品性,就更不用說了……
隻是千人千麵,哪怕是武當山的道士,哪怕是自己的師弟,李青也不敢篤定人人為善,不過有這些師弟引導,情況會好很多……
李青輕聲說:“我總是喜歡把人往壞處想,因為我見識了太多不美好的人、不美好的事,非是對自家師弟不信任。”
“小心無大錯嘛。”道二十一輕輕點頭,表示理解。
“大師兄放心,對自家師弟,我們豈會吝嗇,等回了武當,我們會毫無保留的分享,引導眾師弟更好的向善。”
李青由衷道:“武當有你們,武當之幸!”
“若無大師兄,也沒有現在的我們。”道二十一笑著說,“大師兄無需歉疚,你不虧欠武當什麼。”
李青笑了笑,轉而道:“等回了山上,與掌門說一下,之後收師弟……條件再嚴格一些,甚至可以苛刻一些,武當山不能有太多的道士,還有,我沒主動要求之前,武當道士曆練也不能滿大明的跑,就在武當附近曆練就好。”
“好的,到時候師弟會如實轉告掌門師兄。”
李青打了個哈欠,“他們什麼時候回來?”
“要天亮了。”道二十一說。
李青舒展了下四肢,就地平躺下去,道:“時間不早了,早些休息。”
“這麼多鋪蓋空著,大師兄彆躺地上啊。”
“地上舒坦。”
“……好吧。”道二十一好笑點頭,走到佛像前,吹熄蠟燭。
不到半刻鐘,剛還一點困意沒有的小師弟就進入了夢鄉,打著輕微鼻鼾。
反觀打哈欠的李青,卻是久久難以入眠,心中很是羨慕師弟說睡就能睡的本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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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破曉,灰青色天空還掛著稀落的殘星,李青便起了,來到外麵,坐等在外的師弟們。
沒一會兒,就聽到了一陣輕微的細碎腳步聲,李青站起身,緩步上前……
“誰……大師兄?”五六個頭先回來的師弟驚喜不已,“京師不忙了?”
“不忙了。”李青微笑點頭,問,“可有搗亂的?”
“也就是些小偷小摸,惡性搗亂的情況現在極少發生。”師弟先後回應,神情振奮。
不多時,又有幾人回來,接著,道二十一也醒了,又是一陣敘舊,講述分彆期間,經曆的事情……
臨近天色大亮,師弟全回來了,一眾道士在廟裡輕聲談笑,就是不知佛祖作何感想……
聊了大半時辰,李青以自己要去逛逛為由結束話題,好讓一夜沒睡的他們好好休息。
道二十一要守著休息的師兄弟,沒跟李青一起。
…
來到學塾建立場地,卻見海瑞也在,正與睡眼惺忪的知縣談話,後者出氣兒不順,神色也不太好看。
李青沒上前打招呼,隻是啃著餡兒餅,隱於人群中遠遠瞧著,看泥瓦匠們挖地基、打夯。
沒一會兒,知縣有些煩了,口齒不清的嘟囔了句不太好聽的話,拂袖離去。
海瑞也有些不高興,卻也不能如何,歎了口氣,轉而又去與包工頭的泥瓦匠交談,後者倒是好說話的緊,頻頻點頭,海瑞的麵部線條舒緩許多……
又盯了一陣兒,海瑞似是覺得放心了,便動身趕往下一個要建設的學塾,不經意間的一瞥,瞧見了人群中看熱鬨的李青,先是一怔,緊接著,快步上前。
“先生可否借一步說話?”
李青自無不可,走出人群,與他一起往下一個學塾建設場地走,離開人群後,李青打趣道:
“怎麼樣,知道官大一級壓死人了吧?”
“早就知道了。”海瑞苦歎點頭。
“剛你跟知縣說什麼呢?”
人群嘈雜,距離尚遠,海瑞聲音又小,李青也聽不清內容。
“主要是朝廷公款的事。”海瑞說道,“我是南平縣的教諭,按理說學塾建設歸我負責,經費也當由我掌管才是,可……唉。”
海瑞苦悶道,“我主動退一步,與他說各自掌管一半,可這位知縣仍是不願,具體打著什麼主意……我不說,先生也明白,按照物價成本、人力成本,朝廷的款項……近乎一半都進了私囊。”
李青好笑道:“這你就天真了,哪有不貪的官兒啊?”
海瑞默然,深吸了口氣,輕聲道:“難道我大明官員……都如此?”
“真正兩袖清風的不能說沒有,可也是鳳毛麟角。”李青輕聲說道,“他們管這個叫截留,過一手截留一點,層層下來,到了用於正處,餘下一半也還好了。”
海瑞震驚地看著李青。
“你乾嘛這樣看著我?”
海瑞苦澀道:“海瑞以為先生行俠仗義,當嫉惡如仇,卻不想……”
“沒辦法,人心如此……”李青歎道,“一點也不妥協讓利,辦不好的,建設學塾本就備受抵製,再不讓人得些好處,就更難推行了。隻一味追求官員清廉,卻不顧國家發展……豈不是本末倒置?豈不是因噎廢食?”
海瑞無言以對,喟然歎道:“如若太祖還在……”
“太祖殺了那麼多,不也還是照樣貪?”李青說道,“於皇帝,於國家而言,事辦好才是根本。”
海瑞微微搖頭,道:“發展是根本,可這樣妥協……這是不對的。”
李青沒有否認,隻是道:“你真貪心,比我都貪心。”
海瑞愕然,繼而恍然。
“求上得中,還是要求上!”
李青聳了聳肩,道:“可惜你隻是個教諭。”
“我……”海瑞憤然,隨即苦笑,“先生何必激我?海瑞自也想做大官,可總要腳踏實地才行。”
海瑞籲了口氣,問:“按理說,教諭負責一縣學政,學塾建設也在教諭職責範圍,朝廷為何要將款項撥給知縣呢?”
“你乾嘛問我?”
“先生不是永青侯嗎?”
“你不是不信嗎?”
“……”海瑞說道:“昨日我又溫習了下太祖實錄,尤為關注太祖實錄中的永青侯。”
李青怔了怔,繼而笑道:“然後呢?”
“雖然荒誕,難以置信,但結合種種跡象,以及我親眼所見……我願意相信,你就是永青侯。”海瑞說。
李青頷首:“看吧,我沒騙你。”
海瑞沒心情計較這個,問:“朝廷為什麼不將款項交由教諭管理呢?按理說,教諭是第一責任人,交給教諭才更合理,如此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讓錢花到刀刃上,不是嗎?”
“想聽實話?”
“當然。”
“簡單,因為教諭不入流!”
“這……”海瑞有些難以接受。
李青淡淡道:“不用覺得不忿,權力場向來如此。我早就說了,想做好事,想改變不好的事,隻能做官,做大官。”
頓了頓,“可即便做了大官,也不是什麼都能改變的,不過至少能多影響一些人,一些事……”
海瑞沉默。
李青笑問:“所以……還覺得教諭好嗎?”
“即便是一個教諭,也能影響一些人,一些事。”海瑞說。
話到這個份兒上,李青自不會再強求,隻是有些唏噓。
想那張白圭,上趕著打好關係,以求走捷徑,早日發達。
再看海瑞,白給的機會卻不要……
李青不覺得張白圭那樣就不好,當然了,海瑞這樣也不是不好,隻是海瑞的選擇,上限實在有限。
無論權力場,還是政治上,道德潔癖太強的人注定艱難,且成就也注定比不過生冷不忌之人。
道德潔癖不是貶義詞,相反,在這渾濁的官場上,它太珍貴了。
正因如此,李青才如此主動,可也正因如此,李青的主動注定白費。
海瑞的價值觀很正,李青不好強行改變,隻得鼓勵道:
“那就在能力範圍之內,最大限度的發揮能量,不過……真要到山窮水儘之時,還是彆逞強的好,人活著才有希望,死了,就什麼都沒了。”
海瑞苦笑頷首,道:“海瑞不至於讓自己落得一個檻送京師的地步!”
“還挺自信……”
李青失笑搖頭,“就你這品性,如若不改,不被檻送京師,我都覺得奇怪。”
“何也?”
李青:“官場並不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