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裡的氣氛有些凝重,車輪咣當聲格外響亮,靜默了一會,車廂裡響起了哈哈的笑聲,氣氛為之一鬆。
石星仰首笑了兩聲,接著徐貞明的話說:“有了電報後,全國的消息傳遞,變得非常迅速。以前皇上的詔書,資政局的廷寄,從京師傳到西安,六百裡加急也要十幾天。
現在好了,嘀嘀噠,京師發,幾乎同時西安就收到了。如此天工神物,也隻有皇上才想得出來。”
徐貞明點點頭,神情還是那麼凝重。
“萬曆元年正旦,皇極門登基大典,我當時跪在最後麵幾排。”
聽到這裡,眾人不由想起萬曆元年正旦,皇上正式登基時,天降神跡,轟動海內,萬民無不敬服皇上是天命之人。
在座的眾人,包括徐貞明在內,有不少當時就在皇極門現場,或者北京城裡,親眼目睹了神跡。
現在各種匪夷所思的“神物”,在皇上的指點下一一出現,更加驗證了這一點。
或許再過數十一百年,科學昌明,論及萬曆元年正旦神跡時,應該會說一句,科學的儘頭是神學!
吃完中飯,石星開口說:“千鶴,明受,虎臣,你們留一下,我和徐督有事想與你們商議。”
說完,他看了陝西巡撫長史袁鹹安一眼。
袁鹹安起身道:“李兄,你我舊交,數年未見,正要與你好好說說話,一起回你的房間聊聊可好?”
陝甘總督長史李治彬連忙起身,“好,袁兄,去我房間好好聊一聊。
袁鹹安、李治彬,外加四川總督長史周秉洲,當年可是上街擺碗乞討、左順門拉橫幅討薪,把戶部尚書高拱鬨得灰頭灰腦的朝陽門五義、皇史宬三傑。
多少年的交情。
兩人環視一圈車廂裡其他隨員,順口說道:“諸位也各回房間休息。”
兩位是長史,自然是徐貞明、石星兩人隨員的頭,他們一開口,包括徐貞明令史熊維膏,石星令史李三才所有隨員,紛紛起身應道。
“袁長史李長史,我們回房間休息。”
很快,餐車隻剩下徐貞明、石星和沈萬象、王用汲、王逢猛五人,顯得有些空曠。
徐貞明看了石星一眼,知道他的心思。
沈萬象做過潘應龍令史,在潘應龍出任吏部尚書後,被派去出使海外三國。
曆經五年,期間行程艱辛,充滿風險,活著回來就是絕佳的曆練。
國朝第一位出使海外藩國的使節,跟此前去安南、朝鮮、日本宣詔的天使截然不同的使命,按照皇上的說法,是大明第一批真正的外交官。
功績銘刻青史,跟吳關海、朱璟法率領的大明第一支環球航行船隊,以及趙士禎率領的第一個環球科考隊一樣,流芳千古。
回京必定會得到重用,十有八九會外派到地方,出任參議或布政使,從此一路青雲,扶搖直上。
不過石星應該看中的是他與潘應龍的關係。
徐貞明目光又在王用汲身上閃動了兩下。
這位是福建晉江人士,早早入了國子監,然後順理成章地成了新學開山宗師李贄的關門弟子,此前又被推薦到王一鶚麾下曆練,與魚鷹總督的關係非同一般。
在王用汲旁邊,王逢猛一身原野灰的軍裝,紅邊圓簷帽被小心地放在手邊的桌子上。
這位更不得了,是海瑞海公為數不多的關門弟子。
海公雖然不結黨,但他坐上資政大學士、禦史中丞的位子後,自然而然地就成為新黨穩健派的領袖。
位置和勢力是相輔相成的。
石星把三人留下,就是想通過他們的嘴,把某些要緊的信息傳遞給他們身後的幾位大佬。
徐貞明屬於那種隻知道悶頭做事,不懂得權謀爭鬥的大臣,要不是幸運地遇到朱翊鈞做皇帝,換做任何一位皇帝,連布政使都升不上去,早就被言官清流們噴得回家吃老米飯去了。
誰叫你隻知道做實事!隻要做實事,肯定能找到瑕疵和錯誤。
站在道德製高點上批判這些瑕疵和錯誤,正是隻務虛不務實的清流言官們的拿手好戲!
徐貞明雖然內心厭惡權謀爭鬥,但他並不反對石星這麼去做,連一點厭惡都沒有。
因為他知道,有些事必須有人去做。
比如在西北苦旱之地興修水利、植樹造林,他必須去做。但是爭權奪利,保護大家的利益,石星必須去做。
自從石星改任陝西巡撫,按照皇上的講話,就是跟自己搭班子,隻不過自己是這個班子的帶頭人,班長。
自然而然,兩人就成了一個整體,利益悄悄綁定在了一起,就像此前自己跟徐渭一樣。
那時的文長公從曹公手裡接過西北領導班子班長的擔子,自己跟他搭班子。文長公在上麵遮風擋雨,大家在下麵拚命做事。
現在輪到自己遮風擋雨,有些事自己做不來,必須由石星去做,自己幫他撐住場麵就是。
石星開口說:“千鶴、明受,你們出使海外五年,朝堂多有變化。彆的不說,憲議院諸位老臣前輩,前後仙逝。
萬曆六年三月,梅林公(胡宗憲)仙逝;十月,思齋公(霍冀)仙逝;萬曆七年二月,東村公(曹邦輔)仙逝;萬曆八年九月,北山公(盧鏜)仙逝;萬曆九年冬月,大洲公(趙貞吉)仙逝
群星凋零,真是叫人扼腕痛惜。
生老病死,榮枯有數。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啊”
沈萬象心裡有數,石撫台這是在點自己。
老臣前輩離世,仿佛時代浪潮舊的一波退去,那麼補上來的就是新的一波。
徐督和石撫台坐火車進京,徐督要參加資政局全體會議,石撫台要參加朝議局全體會議。
這兩個重要的會議,定的是未來五到十年大明朝局大勢。
各方勢力暗中行動,都想為己方謀取最好的利益。
徐貞明和石星也想在這次風雲激蕩中,積極進取。
誰不想進步?
沈萬象身為潘應龍的令史,知道許多朝政內情,也清楚新黨大致分穩健派和奮進派,但兩派下麵還有多個小團體,他們有著各自不同的政治理念和利益訴求,隻不過在總的政治理念和大的利益訴求上,能夠團結在穩健派或奮進派這個框架裡。
徐貞明和石星就屬於穩健派西北團體。而且這個團體有些特殊。
首先他們的當家人,前任陝甘總督、現任三邊總督徐渭,思想激進、行事狠辣,看上去似乎屬於奮進派。
但實際上那隻是他個人性格使然,本質上還是屬於穩健派。
此外西北團體在目前大明越來越明顯的經濟建設為綱的政治主流中,非常吃虧。
西北數省條件艱苦,花費比東南數倍的精力財力,得到的政績卻極不顯眼。那些功在千秋的政績,在許多人眼裡隻能算是對西北的“縫縫補補”。
每年都需要戶部從東部地區,進行大量的轉移支付,財政扶植,被戶部和東部地區暗裡譏笑為財政無底洞和財政丐幫。
算經濟帳,他們非常吃虧,根本拚不過東部地區能把招商引資、經濟建設玩出花來的能臣乾吏們。
但是皇上心裡會算政治賬。
皇上在各級會議上多次提出,選拔官吏不僅要算經濟帳,還要算政治賬,曆史帳。
怎麼算政治賬和曆史帳?
這個觀點是萬曆五年之後皇上提出來的。
沈萬象和王用汲在西安等待時,沒有到處閒逛,而是找到陝西巡撫長史袁鹹安,借閱了這五年來朝廷頒布的大量詔書、政令、部令,還有各報紙發表的皇上的大量講話。
他們像擰乾的海綿一樣,迅速吸收著這五年間沉澱的政治局勢。
沈萬象和王用汲學習到,根據皇上的詔書和禦言,吏部、戶部對全國各區域做了劃分。
西北西南和東北、艮洲巽洲和南海、昆崚象雄和青海,被定為邊區。
下麵地方以縣為單位,分山、土、邊、窮地區。
國朝洪武年間,就根據繳納田賦的多寡和地理位置的重要性,把天下州縣劃分為“繁簡”兩種。
萬曆新政的山、土、邊、貧地區,沿用這個思路,隻不過分得更細,而且更注重於貧困邊遠縣。
山,指的是東、中、西部各省省境交界的地區,這裡多半是山區,位置偏僻,交通不便。
典型的有山西河北交界的太行山區,山東江蘇交界的沂蒙山區,湖南江西交界的武功萬洋山區,江西和廣東交界的贛南山區,江西和福建交界的武夷山區,江西、安徽和浙江三省交界的皖南山區,陝西、湖北、河南三省交界的漢丹山區。
土,指的是改土歸流的原土司地區。
(按照朱翊鈞擔任資深公務員時的說法,叫少數民族地區,幾乎囊括了西南和西北幾省大部分縣。)
而邊和貧指的是地處邊境地區,以及經濟不發達的貧困縣。兩者是可以互相疊加的,也可以與山區縣和土司縣疊加。
比如貴州、四川和湖南交界的酉陽、鬆桃、保靖和鳳凰縣,屬於山區、土司加貧困縣。
又比如雲南隴川縣,目前屬於山區、邊境加貧困縣。
不過邊境縣變化很快,比如雲南隴川縣,再過幾年可能隻是山區縣加貧困縣。因為蒲甘大部分地區可能被並入大明疆域。
到山、土、邊縣任職,支邊,到貧困縣任職,叫扶貧。
戶部規定,山、土、邊、貧縣的官吏,崗位津貼要比其它地區高。
吏部規定,支邊和扶貧履曆的官員,優先選拔,最明顯的例子就是沈萬象和王用汲在每年吏部舉辦的縣級官員培訓學習班名單裡,看到山、土、邊、貧縣的知縣和左右縣丞,要比其它縣比例高。
大致是六比四。
潘應龍遷任吏部尚書時,沈萬象繼續擔任過他的令史才轉到鴻臚寺,出使海外。
當時潘應龍就擬定了新的《官吏銓政條例》,對大學畢業主動去偏遠地區任職,待滿三到五年的,優先擢升。
根據在西安借閱的公文,沈萬象發現吏部修訂的《大明官吏銓政和考成條例》裡,對官吏考成采取綜合評分製,履曆裡有支邊和扶貧經曆,加分很高的。
這就是算政治帳。
算曆史帳,就是徐貞明徐督在西北做的政績,目前看不到什麼顯著的政績,但全是利在千秋的功績。
這就是曆史帳!
皇上對徐督的政績是讚不絕口,從皇上多次表揚徐督的禦文和禦言裡,沈萬象和王用汲還學到了一個新理念。
“運用科學理念看待經濟建設,因地製宜,要走可持續發展的道路!”
現在造成的局麵是,新黨奮進派會搞經濟的能臣乾吏們,在東部地區大展手腳,振興工商,發展實業,把經濟建設搞得蒸蒸日上,進而加官晉爵。
穩健派搞經濟不行,就可以去中西支邊扶貧,腳踏實地做實事,搞可持續發展的另一種經濟建設,一樣可以平步青雲。
隻是現在這兩位穩健派的中堅大佬,自己叫來,有什麼話要交代?
沈萬象暗自揣測著。
石星寒噓了幾句,終於開始轉到主題:“千鶴、明受、虎臣,此次進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