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順著王用汲的手指看過去,發現路邊正在修築一座要塞式的建築,上千人在辛勤勞作。
他們都是青壯男子,臉和胳膊都被曬得發黑。穿著棉布衣服,頭包著一塊頭巾,頭巾和衣服被汗水浸濕。
有的推著獨輪車,上麵裝滿了泥沙磚石。
有的四到六人為一組,每人拉著一根繩子,繩子中間是一個巨大的大石圓盤。
在帶頭人的口號下,大家一起用力,拉拽繩子,把大石圓盤拋向空中。
到最高點時,再一起鬆手,大石圓盤噗通落下,重重砸在地上,夯實地基。
有的搬運石料。這些石料應該是從附近山上開采下來的,每一塊都是一米長、零點五米寬和高的長條石。
這些石料都是天山地區最常見的砂岩,一塊大約半噸重。
它們四根一組被裝在堅固的架子車上,牛拖馬拽,從遠處的山腳下運過來,再用簡單的吊架和滑輪組,吊運到挖好的地基深坑裡,和上水泥,一塊塊碼好,成為要塞的基腳。
還有的運磚、有的砌磚、有的準備木料、有的攪拌水泥上千人分成不同的組,若乾人一組,井然有序地忙碌著。
“王大校,這裡在修什麼?”
“這裡在修驛站?”
“驛站?這看上去像是要塞城堡,是驛站?”
“對。朝廷正在修建直道,從蘭州經過河西走廊到伊吾(哈密),再分兩路,北路走天山北麓輪台(烏魯木齊)、葉河(烏蘇)、伊麗郡的伊寧城,直抵濛池郡東部的碎葉城。
南路走天山南麓高昌、焉耆、龜茲、姑墨(阿克蘇)、疏勒(喀什),再過這真珠河穀,出到大宛城,直抵康居和貴霜城。”
聽著這些地名,飽讀史書的沈萬象和王用汲自然知道,皇上和朝廷把西域的地名全部恢複成前漢唐名字。
“這座驛站,位於真珠河穀中心位置,十分要緊,所以按照甲等驛站規模來修,修好後,就可以成為覆蓋這方圓百裡的城鎮了。
名字也取好了,叫休循驛。”
“那這些勞作的人,是什麼人?”
“都是哈密汗國、葉爾羌汗國、亦力把裡,以及布哈拉汗國和希瓦汗國的俘虜,我們當年滅了這些外藩國,前前後後俘虜四十七萬人,都是各部族的青壯。
其中數年間,歸化了大約二十萬”
“歸化?”
“是的,放棄穆教,皈依釋門真言宗或者密宗,願意安安穩穩地過日子。
這二十萬人,放還回家,連同他們的家人一起編為一戶,編入農牧團或農墾團,發放牧場或耕地,牛馬以及農具”
王用汲有些疑惑,“他們是真心放棄嗎?”
沈萬象擺了擺手,不以為然地說:“這些又不是天生就信穆教的。明受、虎臣,你們看,越是貧瘠苦旱之地,越容易信教。
為什麼?
在暴虐的大自然麵前,人太脆弱了,總得心裡有信念,才能在惡劣的環境下堅持下去。所以欽察、濛池、伊麗、天山南北以及兩河地區,信教的越來越多。
現在有了更好的信念,他們為什麼不能改?
皇上的禦文集裡有說過,人的需求是從低到高分層次的,生存、安全、歸屬和愛、尊重信任、自我實現,生存是最基本的層次。
以前信教能夠幫助他們生存下去,就成了最基本也最迫切的需求。
歸化大明後衣食無憂,生存不成問題,安全也不成問題,信仰自然就跑到第三層歸屬和愛的層次,而且加入大明,更有歸屬感,信仰就變得不那麼緊要了。”
王用汲和王逢猛忍不住豎了大拇指,“千鶴真是了不得了,把聖言禦文學得十分通透了。”
王逢猛繼續往下說,“目前還有二十萬人,繼續勞動改造。其中有不到一萬屬於歸化後又犯錯誤,繼續改造。
這改造的二十萬人,你們看,五六年下來,改造的有模有樣。守紀律、識天威。他們每天除了定量勞動,衣食無憂,還有醫護隊、宣教隊
我大明自嘉靖四十三年經略灤河起,就開始對漠南蒙古部族進行勞動改造、思想重塑,在這一塊駕輕馭熟”
王用汲心裡默算了一下,覺得數字不對,“虎臣,你們俘獲了四十七萬,歸化了二十萬,繼續勞動改造的有二十萬,其中還有不到一萬是重新換回爐的,中間有八萬差額,還有八萬人去了哪裡?”
王逢猛看了他一眼。
家門,你怎麼有點迂腐啊!
這種事需要我說得那麼明白嗎?
不大好吧。
沈萬象心裡透亮,他婉轉地說道:“冥頑不化,不服王化的,自然驅趕出境,難道還留在大明疆域裡,任由他們為非作歹?
而且既然改造不好了,就沒有必要強留著繼續改造,浪費糧食。每一粒糧食,都是大明子民辛辛苦苦種出來,不能浪費在他們身上。必須趕他們出去”
沈萬象的目光在王逢猛身上掃了一眼,“月氏河以南什麼環境,我們也看到的。兵荒馬亂,弱肉強食,滿地白骨,赤地千裡啊!
幾萬人,幾十萬人,隨隨便便就沒了。是不是這個道理?虎臣。”
王逢猛憨厚地一笑,“千鶴說得沒錯。這些年,我們最先攻滅葉爾羌、哈密、布哈拉和希瓦汗國,混戰中死傷無數。
後來各地心有不甘的殘餘又紛紛造反作亂,平叛中又死傷了不少。初步統計,我軍這些年收斂掩埋屍首大約六十萬具。
亡,百姓苦,興,百姓苦!
心裡雖然有所哀歎,但是必須要尊重他人的選擇!
既然許多人不願順應天命,非要頑抗到底,那我們能做的,就是在他們死後給他們保留最後一份尊嚴,幫他們入土為安。”
王逢猛的話已經說得很直白,王用汲也不好追問,也不想追問。
自古到今,無聲無息消失在曆史塵埃裡的人口,不知有多少。
他也沒有這個心思去為這百萬外族蠻夷哀惋。
王用汲隻知道,皇上定下的鐵律就是穆教和基教要嚴防死守。因為這兩個宗教不像佛教,源頭早已敗落泯滅,整個信仰體係早就稀碎,完全融入華夏文明裡。
這兩教有自己的源頭,有自己非常完整的信仰體係,很難真正地融入華夏文明中。所以少量服從王化的可以允許,但是有規模的就堅決不允許。
沈萬象、王用汲和王逢猛都知道自家皇上萬曆帝是怎麼樣的人,狠起來連自己族人—宗室都殺得人頭滾滾,異族人能柔和到哪裡去?
給下來的方略就是,能歸化的歡迎,不能歸化的就“禮送出境”,不願歸化又不想走的,直接按外寇入侵處置。
不聊了,聊多了容易出事。
沈萬象、王用汲和王逢猛很默契地轉移話題。
沈萬象一眼看到王逢猛腰間配著的牛皮槍套,跟以前的短銃槍套不同。
“王大校,你們又配置新槍了?”他指了指王逢猛腰間問道。
王逢猛撥開槍套蓋在,拿出一把手槍。
果真是新槍,隻見它四四方方像個盒子,後麵一個木製手柄,一根不長的槍管從盒子前端伸出來。烏黑的表麵散發著金屬的亮光。
“這是萬曆七年盧龍軍械廠新出的手槍,正式編號為零七式自動手槍,我們也叫它盒子炮、快慢機、或者叫駁殼槍。
打得是九毫米標準手槍彈,彈夾分十發和二十發”
“快慢機,跟你剛才說的自動手槍是一個意思嗎?”
“對的,這槍可以半自動發射,也可以全自動發射。
調整手柄上方的快慢機就可以了。騎兵最喜歡這玩意,輕便好用,火力又猛。
策馬靠近了,對準敵人扣動扳機,一梭子打過去足足二十發子彈,五十米內又準又快。呂布在世,項羽重生,也得打趴下。”
“不用一發發的子彈裝填?”
“不需要了。據說軍械局新出一款自動步槍,叫重機槍,那才叫一個猛。隻要子彈管用,還有保證有水,可以一直突突地個不停。”
“怎麼還要保證有水?”
“這個我就不懂。據說第一批除了裝備給京營近衛師,還有一批優先給到玄謙都司的邊軍。”
“玄謙都司又是哪裡?”
我們出使四五年,怎麼好多東西都不知道了。
大明日新月異,發展得太快了!
“玄謙兩州就是此前的西伯利亞汗國,並入我大明後,西部改為玄州,以玄河(額爾齊斯河)為名。東部改為謙州,以謙河(葉尼塞河)為名,兩者合稱為玄謙都司。”
沈萬象點點頭,注意力又轉到王逢猛手裡的手槍。
年輕人,誰不喜歡打手槍?
何況沈萬象做過三年大學生,也有過三個月的正規軍訓,長槍短銃都實彈玩過。
王逢猛把駁殼槍的保險關上,遞給沈萬象。
沈萬象小心地接過來,握在手裡沉甸甸的。看著瓦藍鋥亮的手槍,到處透著金屬的暴力美學。聞著機油味,仿佛聞到了硝煙味。
美得很!
把玩了一會,沈萬象把手槍遞給等得不耐煩的王用汲,轉頭問王逢猛。
“我們的軍械發展得真是迅猛。”
“沒錯了,我聽軍械局的一位朋友說,關鍵是前幾年化學院的神人們,完成了三酸一堿的發明,也就突破了許多瓶頸。”
“三酸一堿我聽說過,它這麼重要嗎?”
“非常重要。三酸一堿搞出來後,我大明的化學水平一日千裡。先是在冶煉方麵,搞出什麼催化劑,合金啊,高碳素鋼,許多新材料紛紛研發出來了。
然後高精度高耐磨齒輪什麼的都有了,小型蒸汽機帶動齒輪傳動箱,動力輸出非常穩定,機床精度就上去了。
還有合金刀具提高了切削能力。我們槍管炮管材質提高,鏜床鏜床拉的膛線也精細了。
以前就是個樣子貨,打不了幾槍。現在跟雕蘿卜花一樣,精準度高,又非常耐用。
反正就是機械加工水平突飛猛進,許多高精度高耐磨的金屬器件,都能加工出來。
火藥局那邊拿著化學院的研究成果,搞出了黃色炸藥和無煙火藥”
“黃色炸藥我聽說過,在高朗港,我聽說雲貴都司的兵馬,清剿與東籲國勾連的雲南叛軍時,動用了黃色炸藥,一兩百斤黃色炸藥,把一座土司城炸飛了。”
王逢猛嘿嘿一笑,“這有些誇張了。不過漢奸嶽氏父子盤踞的隴川土城,確實是被特遣隊用黃色炸藥開缺口,而後攻陷的。
高國春指揮的這場小規模攻堅戰,已經被列入西山軍校的經典戰例”
沈萬象聽出玄機,“化學院搞出無煙火藥,你們的槍支彈藥就突飛猛進了。”
“對,還有底火,這也是機密中的機密。現在最大的問題不在武器的殺傷力,而是無煙火藥和底火的化工原料產量太低。
化學院那邊還在日以繼夜地改進工藝,不斷突破,可能這兩年會全麵好轉。”
王用汲依依不舍地把駁殼槍還給王逢猛,“虎臣兄,能不能讓我們開兩槍,過過癮。”
“不好意思,軍中有規定,這種新式槍支,不能隨意借給彆人使用。”
沈萬象和王用汲一起搖了搖頭,“可惜了。”
王逢猛眼睛一轉,叫來警衛員。
他一身原野灰軍裝,交叉皮帶,身前一排皮製的彈夾袋,右腰配著一個大皮槍套,跟王逢猛的一模一樣。
“你帶沈先生和王先生去獵兩隻兔子,小心操作,不要走火誤傷。
記住了,隻準打十發子彈。”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