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很快來到晚上六點多鐘,太陽離西邊的陸天一線不過一肘之遙,晚霞把句芒郡蔥綠的山林染成了橘紅色。
整個春木港,慢慢被一層透著橘色光芒的輕紗籠罩著,晚靄中,它逐漸從喧鬨中變得寂靜。
春木港外海的海麵上,也從光彩斑斕中褪去,慢慢被深藍渲染。
海水變深變冷,從活潑變得寂靜。
但是海浪依然不停起伏,隻是在淺淺暮色中半隱半現。
清脆悠揚的笛聲響起,如故鄉原野吹過來的風,帶著稻米和小麥的清香,如訴如泣。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朱璟法扶著艉樓上的欄杆,喟然感歎。
“漢唐強橫一時,縱橫萬裡,青史留名。
我大明的疆域遠拓何止萬裡,橫笛在這商州句芒郡被我大明軍民響,笛聲在這蓐收海飄蕩。
夕陽明月,還是漢唐時的夕陽明月,隻是這人間,卻叫我大明換了新模樣。”
他轉頭問副官,“聽到這笛子,想家了嗎?”
“想家,又不想家。”
“你這小子,說話模擬兩可,什麼意思!”
“艦長,聽到這笛聲,卑職肯定是想故鄉,想父母親,想老婆孩子。可是東坡先生說過,‘此心安處是吾鄉’。
我等為大明揚威萬裡,開疆拓土,這廣袤數萬裡的肥沃土地,將遺福我大明千世萬代,包括卑職的子孫後代。
這心不僅安定,還熱乎滾燙,也就不怎麼想家了。”
朱璟法看著副官年輕的臉,在夕陽裡被映得紅光奪目,心頭不由一動。
“是啊,換了新人間,一切都不同了。
以前不光你們,我這個前宗室都過得渾渾噩噩,仿佛生下就是為了吃,為了穿,為了生兒育女。
現在不同了,皇上推開了一扇門,指著一方新天地對我們說,看,這就是新時代,這就是新世界,努力去開創吧。
我們被賦予了曆史使命,不再碌碌無為如牛馬一般。
我們揚帆踏浪,征戰揚威,開拓萬裡疆域。
我們的名字和事跡,會在史書上銘刻,子孫後代在安享祥和幸福之時,會記起我們的故事。
夕陽明月萬年如故,但我們終於開創了新的曆史,書寫了新的篇章。”
副官臉上滿是敬佩的神情,“艦長說得真好,跟教導員和指導員們說得一樣。”
朱璟法目光閃爍。
政工教導員、指導員。
跟陸軍營連配置教導員和指導員,海軍艦船也配置教導員和指導員。戰列艦都是教導員,護衛艦以下都是指導員。
這是皇上一手建立起來的新軍製,比此前的內侍監軍、文官監軍等製度要強多了。
士氣激奮、軍心可用。
皇上削藩除國、清厘世家、剪除豪強、黜理限儒這就是他最大的依仗之一。
現在到了萬裡之外,這一套軍製在聚攏人心、振奮士氣上更顯得難能可貴。
“報!有船隻!”
桅杆瞭望哨一聲急報,打斷了朱璟法的思緒。
他連忙衝到艉樓另一邊,舉著望遠鏡向著遠方眺望。
在越來越深的暮色中,六艘船隻揚帆破浪,向春木港駛來。
“傳令,平涼號戒備!”朱璟法下令道。
副官走到艉樓樓梯前,摘下腰間的銅號,滴滴噠噠吹響。
剛才還寂靜的甲板響起雜亂的腳步聲,水手們從船艙裡飛快地跑出來,各就各位。到處是報數的聲音
點名完畢,火炮手褪去炮衣,準備好彈藥。
火槍兵舉起滑膛槍,列隊等候命令。
數十名水手在水手長的號令下,爬上桅杆,站在橫杆上,隻能一聲令下,就放下帆麵
其它船隻也喧鬨一片,開始各自的準備。
一艘通訊艦在一艘巡航艦的掩護下,駛出隊形,向那六艘船隻迎了上去。
半個小時後,通訊艦回來了,向後方發出旗語信號。
“艦長,是英國那個德雷克,說是來向提督複命。”
“派人去港口通知提督,發信號給德雷克,叫他們的船隻行駛到指定位置,坐上我們的交通艇,去港口向提督複命。”
“是。”
又過了半個小時,朱璟法看到德雷克意氣風發地站在帆船船頭,站得筆直,身子外傾,一手拉著繩索,迎著海風,就像船頭的雕像一樣。
可惜,沒有站在逐漸下沉的桅杆上,也沒有慷慨激昂的應景背景音樂。
德雷克帶著十一人,坐上港口駛過來的交通艇。
他依然站在艇首,昂首挺胸。
路過“平涼”號,他身後的那些船長們,看著如山嶺城堡一般的雄壯船體,還有密密麻麻的炮口,都不由地發出驚歎聲,連連在胸口劃十字架。
德雷克看到了站在艉樓上,居高臨下俯視他們的朱璟法,摘下三角帽,優雅地行了一個彎腰禮。
朱璟法神情如常,淡然地回了一個軍禮。
到了港口,靠上棧橋,德雷克帶著十一位船長走上橋麵。
“諸位,我們現在去拜見的是王提督,大明海軍在新大陸的副指揮官。他麾下有戰艦一百艘,全是我們剛才在海麵上見到的戰艦。
其中那艘最大的戰艦,是他的旗艦,平郎號(發音不標準)。
所以諸位,請務必保持足夠的尊敬。”
有位船長骨子裡桀驁不馴,故意開玩笑地問道:“多足夠的尊敬?對上帝那樣嗎?”
德雷克看著他,很嚴肅地說道:“上帝不會把你吊在桅杆上,慢慢地風乾,變成一條魚乾。但是王提督可以。”
他順便指了指海麵上的船隻。
夕陽已經落入地平線,明月接管了天地。
清冷的月光下,海麵上數十個大大小小的黑影,如山林草叢裡潛伏的老虎、豹子和狼群。它們寂靜無聲,靜靜地看著獵物,隨時會撲上來,用鋒利的獠牙,咬碎你的喉嚨。
壓迫感無聲無息,隨著海風席卷而來,包裹著十一位船長。
他們心頭一緊,剛才最桀驁不馴的船長,也收起所謂的尊嚴和驕傲,老老實實地低著頭,跟著德雷克,走到碼頭上,上了來迎他們的馬車。
馬車駛進城堡大門,沿著大路走了幾分鐘,來到一處府邸門前。
站在這裡,還能聞到木頭被剝去樹皮後散發的清香味。
這座城堡新修不久。
德雷克走進府邸大門,轉頭看了一眼,看到十一位船長都主動把帽子脫下,緊張地捏在手裡。
頓時放心了。
他們被帶入到一座大廳裡,裡麵坐著六位軍官,為首的是王逢巨和皇甫檀。
“尊貴的王提督,皇甫主任,德雷克不負使命,現在帶來了十一位船長。”德雷克昂著頭稟告,“請允許我向諸位尊貴的大人們介紹。”
王逢巨伸手示意。
德裡克身在一側,一個個開始介紹:“這位是法國私掠船百靈鳥號船長理查德,這位是法國私掠船基督山號船長杜埃裡安,這位是法國私掠船陽光號船長裡昂”
德裡克介紹一位,那位船長連忙彎腰行禮。
法國私掠船船長有五位,加上兩位尼德蘭私掠船船長,主要活動區域是委內瑞拉海麵和東加勒比海群島。
英國私掠船船長除德裡克還有一位,加上尼德蘭、德意誌和瑞典私掠船船長各一位。
他們的活動範圍在西加勒比海群島,包括佛羅裡達半島沿岸。
王逢巨也不客氣,直接問道:“說說你們的戰績!”
十一位私掠船船長麵麵相覷,最後公推一位年紀稍長一點的法國船長,百靈鳥號船長理查德最先說。
“我糾集了四艘船隻,襲擊了西班牙人的迪奧斯港,搶劫了他們兩艘船”
迪奧斯港就在春木港附近,那裡是西班牙人第一次登陸巴拿馬地峽時的地方,被開拓為港口。
西班牙人在秘魯和玻利維亞挖出來的銀子,海運到巴拿馬港,再通過崎嶇的密林之路運到迪奧斯港,裝船運到西班牙去。
隻是那裡是一道沙灘,海水不深,地勢又不利於防守。
大明把西班牙人趕走後,廢棄了迪奧斯港,重新選址修建了而今的春木港。
有了理查德的開頭,其餘的船長也紛紛開口,表述起自己的“赫赫戰績”。
那位法國船長糾集幾隻船,奔襲了卡塔赫那港。
那是西班牙新格林納達總督區重要的港口,在波哥大以北。
這位尼德蘭船長,糾集了一夥人,襲擊了韋拉克魯斯港。
韋拉克魯斯港是西班牙人在墨西哥地區最重要的港口,這夥人膽子很大。
還有法國船長杜埃裡安和裡昂,兩人說他們召集了一群人,跑去襲擊了哈瓦那。
那裡是哥倫布最先發現的島嶼之一古巴島最大的城市,也是西班牙人在新大陸最先立足的地方,是西班牙人地圖上,西印度群島最大的港口和城鎮。
還有一位英吉利船長和尼德蘭船長說,他們蹲在西班牙島聖多明各港外海,守著這座歐洲人在新大陸建立最早的城鎮和港口,封鎖了兩個多月。
還有一位尼德蘭船長和一位瑞典船長說,他們聯手奔襲了古巴島以北的聖奧古斯丁港。
那裡是歐洲人在不養閒人的佛羅裡達半島,建立的第一個據點和港口,是西班牙人在十年前修建的。
林林總總,王逢巨和皇甫檀聽出來了,這十一船長,各個都是人才,膽子很大,西班牙人的港口都敢去闖一闖,不管它是老虎屁股還是老豬屁股。
但是實力有限,給西班牙人造成的損傷都非常有限。
西班牙人對付他們就像趕蒼蠅一樣。
法國私掠船船長裡昂開口道:“1572年,我們聚集了十餘艘海船,追擊西班牙人的一支運寶船隊,從卡塔赫那港開始追擊,期間在東印度群島交戰了兩次,他們打不過我們,隻能繼續倉皇逃竄。
他們逃,我們追,他們就像沒頭蒼蠅一樣,稀裡糊塗地跑去了蘇格蘭港口,躲在那裡避難。
正好德雷克和霍金斯在韋拉克魯斯港被西班牙人襲擊的消息,傳到了英吉利。
伊麗莎白女王下令沒收這支船隊所有的財寶。我們費儘力氣,結果好處全落在英吉利人手裡。”
裡昂瞥了德雷克一眼,一臉的不滿。
德雷克一臉的尷尬。
這事是因為我和我表哥而起,可我們哥倆一點好處都沒撈到啊!
主要是女王和貴族們對西班牙的運寶船隊垂涎已久,接到熱那亞銀行駐英吉利分行通過西班牙渠道傳過去的,關於我和表哥的消息後,“群情激憤”。
於是在“憤怒”的英國百姓們要求下,沒收了這支西班牙運寶船隊所有財寶。
可我和表哥沒有得到一便士的補償。
表哥霍金斯創業失敗,隻好回去繼承我老姨父的百萬家業,我卻要繼續厚著臉皮到處拉投資,“負債累累”才操辦出一支新的船隊來。
王逢巨和皇甫檀卻聽出門道來。
這群船長各個“戰績輝煌”,實際上都是吹牛。真要是搶了西班牙人的運寶船,早就回去享福了。
看看站在麵前的他們,身上穿著的“華貴衣服”一看不是搶來就是撿來的,十來年沒洗過的包漿家傳寶。
左邊有位船長皮靴有個洞,右邊有位船長褲子打了補丁各個臉黑漆漆的,身形削痩,一看就是還奔波在溫飽線上的牛馬!
你們這乞丐幫汙衣派的抽象風格,說搶到了西班牙人運寶船,誰信啊!
王逢巨和皇甫檀對視一眼,心裡跟有數了。
這就是一群苦逼潦倒的窮船長,那就好辦了。
不怕你們餓肚子,就怕你們吃飽了要洗腳上岸,無欲無求!
王逢巨指著他們說道:“你們這些窮逼,少他踏馬的吹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