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船長一臉的自得。
“不瞞三位客官,我家老二正好被招工進了卷煙廠,我家大女婿被招工進了搪瓷廠,一個外甥被招工進暖水瓶廠,所以知道這三家廠生產的是個麻東西。”
“黃船長,你可真行。”
“我跑的是通州、天津到揚州的定班船,往來乘坐的多是你們這般做官出公差的,聽到的消息比一般人要快。那邊剛傳出風,我就叫家裡人張羅開了。
不瞞你們說,而今進工廠做工,就是端了個鐵飯碗,一輩子都不愁吃喝了,連媒婆說親都先顧著你。”
“黃船長果真是妙人,那你給說說,這卷煙廠、搪瓷廠和暖水瓶廠,到底出產什麼的?”
“出產麻?都是好東西啊!”黃船長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煙,給任博安三人一人一支。
“什麼東西?”
黃船長嘿嘿一笑,示意他們跟著學就好了。
在三人的注視下,黃船長把煙卷叼在嘴裡,掏出一個黃銅打火機,瀟灑地打開上麵的蓋子,嘩啦一撥轉輪,火花一閃燃起一團火。
就著這團火點燃香煙,美美地吸上一口,吐出一團青煙,黃船長一臉的愜意。
任博安三人麵麵相覷,這是京畿最新流行的?看上很神奇,雲霧繚繞的,跟燒香拜神一樣。
不過看起來很有派頭。
黃船長示意三人把煙卷叼在嘴巴上,打開打火機,給三人點燃。
三人陸續咳嗽了幾下,很快就適應了,巴拉巴拉抽了起來。
“這感覺有點怪怪的。”
“我覺得挺好,很愜意。”
“有點意思。”
黃船長嘿嘿一笑,“這就是最新出的香煙,盧溝橋牌,天津卷煙廠生產的,就是我剛才指的煙囪不多的那個地方。
剛推出幾天,我家二小子孝敬了幾條。這打火機是二女婿孝敬的,他在天津精密機械廠做工,這打火機就是他們廠出的。”
黃船長拿著黃澄澄的打火機,故意在手裡炫了幾下,然後小心地塞進腰間的包裡。
“那搪瓷廠呢?”
“搪瓷廠,”黃船長轉頭大聲招呼,“小於,把我的水缸拿來。”
一位水手端來一個大水杯。杯口飯碗大,真像一口縮小版的水缸。缸體白底,圍印有顏色鮮豔的牡丹花,紅綠黃,好看。
“這就是搪瓷杯。裡麵是鐵,外麵一層搪瓷,也叫琺琅,我家大女婿說,是那個什麼景泰藍的簡化版。”
任博安三人傳看著搪瓷水杯,有把有蓋,拿著十分方便,整體看上去美觀大方。
“景泰藍,我聽說過,是琺琅器,很名貴的。”
“客官果真是讀書人,萬事都懂。沒錯,我家大女婿說,這搪瓷跟景泰藍差不多,隻是工藝簡化改進,采用什麼工業化生產。
我也不懂,隻知道這玩意賣得很火。天津搪瓷廠今年三月開工,生產搪瓷的杯子、碗、水盆,實惠又好用。你們看,這花花草草,還有鳥兒魚的,多好看。
大家都搶瘋了。你去搪瓷廠門口看看,全是京畿的客商守在門口,就跟那打洞偷米的老鼠,隻想著弄些貨出來賣。”
“還有盆?”
“對。洗臉的盆,現在京畿一帶,尤其是天津周邊,新人結婚,要是能置辦上一對漂亮的牡丹牌搪瓷臉盆,那是非常有麵!”
“這麼火?”
“你們看到沒?那,剛才我指的地方,兩根煙囪並在一起的那裡。”
“看到了。”
“那就是搪瓷廠,旁邊還有一大塊工地看到了嗎?有高架塔的那裡。”
“看到了。”
“那是他們新擴建的廠房。生產的搪瓷供不應求,隻好拚命擴建廠房,招工人,邊生產邊擴建,做貨都做得冒煙了,還是被人堵在門口要貨。
生意做到這個份上,開天辟地,哪朝哪代誰見過?所以說,楊財神是真財神,沒得跑啊。”
“又是少府監辦的項目?”
“聽我親家說,是內閣在我們天津搞一個輕工業中心,砸了一大筆錢,把這一片荒地三通一平。
還給了什麼減免政策,然後少府監楊財神領著幾個東家在這裡轉了一圈,那修什麼廠,這建什麼廠,手指一點,一頓飯的工夫就定下來了。”
丘棄濁又問:“那暖水瓶廠又是個什麼東西?”
“是個好東西。外麵是藤條竹織的外殼,裡麵是玻璃做的葫蘆壺,不知道用了什麼秘術,玻璃壺裡能把水保溫了。”
“保溫?”
“對,早上給那暖水瓶灌上一壺開水,再塞上木塞子,大冬天的外麵都結冰了,到了晚上你從那暖水瓶裡再倒水出來,還燙嘴。”
“真的假的?”
“還真的假的?我家就有一個,熱水一天下來還是熱的,冰水一天下來還是冰的,神得很!”
“這暖水瓶市麵上有賣的嗎?”
“有,供銷社商店就有賣的,還有聯昌百貨商店也有賣的。不過得看運氣,一上架就賣空了。
各級官府,現在叫機關,買得最多。這些當官的真會享受,早上去上衙,灌上一暖水瓶開水,可以泡一天的茶,從上衙喝到散衙。”
三人跟船長聊著天,船不知不覺地行到了丁字沽鎮。
碼頭上船隻密集,根本沒有空位,三人的座船隻好繞到丁字沽鎮北邊,靠著衛河那邊,這才找到一個空位,緩緩靠過去。
“黃船長,那裡是什麼?”
楊貴安眼尖,看到隔著一裡多遠的衛河河麵上,有兩個粗壯的墩子,立在河中兩邊,洶湧的河水碰到它們,都被分開,從墩子兩邊流走。
黃船長眺望了兩眼,“哦,那是大橋的墩子。”
“大橋?從衛河那邊到這邊的橋?”
“對。要修一條橫跨衛河南北的大橋,還要不影響河麵上走船,具體什麼樣,我也不知道。”
“誰來修?”
“不知道。我隻是聽人說,灤州那邊,有在灤河上修了一座大橋,上麵走什麼軌道車,下麵還不影響河麵走船。
現在他們在衛河上也要修一座差不多的橋。”
“那怎麼隻有兩個墩子?”
“這裡麵有故事了。”
“什麼故事?”
“去年冬天枯水期,這衛河河麵縮了一半,跑來個建築隊,就在那裡的河床上圍了兩個大圈,然後往下挖坑。
那天我閒得無事,跟著大家夥跑去看了下熱鬨。乖乖,那裡圍了一圈堤壩,把水擋在外麵,裡麵挖深坑,又大又深,天津衛的西城樓都能塞進去。
後來我來回地跑船,看著他們把坑挖好了,紮鋼筋,灌水泥,豎起了幾根柱子,然後圍著砌大石頭,最後修了這麼個墩子,空在那裡不管了。
開始我納悶,修這麼大兩根柱子,得多少錢?這麼造不是浪費民脂民膏嗎?後來聽一位客官,工部橋梁設計所的工程師,給我點破了迷津。”
黃船長突然停下來,對水手們吼道:“把纜繩丟過去,係好了。你們撐著點,竹篙不要對著人,萬一折斷崩飛了會傷到人的!”
三人聽得津津有味,急切地想知道到底是什麼迷津,可黃船長有正事,隻好抓耳撓腮地在旁邊等著。
黃船長盯著水手們,穩穩地把船靠在棧橋上,又轉頭對其他乘客說道:“我們在這裡停三個小時,下午兩點開船。
大家可以上岸去吃中飯,買東西。但是我得提醒大家,船不等人啊。時間一到,馬上開船。
所以請各位上岸的客官一定要記得,下午兩點開船,及時回來,千萬不要誤了事。”
“好,記住了。”乘客們七嘴八舌地應道,然後結伴上岸的上岸,回船艙打馬吊或睡覺的自回船艙,還有在甲板上溜達散步的。
黃船長站在船頭,繼續指揮著。
“車手班的兄弟們,辛苦了,下回我們有緣再同船。
你們檢修班,快點去檢修船況,還要等老子三請五請啊!
廚房班,快上岸去采辦米菜,老子的船還要再跑一天一夜,明天中午才能到通州,你想餓死我們”
任博安三人站在黃船長旁邊,看著他發號施令,感覺有點狐假虎威。
三人上船十來天,對這艘船很熟悉。
這是一艘隸屬於南北船運公司的定班船,是以前負責河運的水驛轉運所改過來的。
船型是新近推出的六車明輪船,即船兩側各三個明輪槳,三米高,一半在水裡,靠船艙裡踩水車一樣驅動。
一車三個水手同時踩,叫車手。
一班三十六名車手,十八人一組,輪流上工。揚州出發,到淮安換一班新車手。向北分彆到徐州、濟寧、東昌、德州、滄州和天津各換一班車手。
這些車手以前是漕丁,現在也屬於南北船運公司,但是屬於勞務段,而黃船長屬於客運段,一家公司不同部門。
海運大興後,運河的生意“一落千丈”。
朝廷對運河采取順其自然的對策。
河運需求逐漸減少,大批漕丁陸續沒有事做,朝廷就把他們收編到河道修護局和船運公司,成為維護運河河道和設施的工人,客船貨船的水手、槳手和踩明輪槳的車手。
等黃船長把事情都安排完後,任博安三人連忙上前,陪著笑臉。
“黃船長,忙完了。”
“忙完了!”
“你剛才說的那個迷津,我們還等著你給點破啊。”
黃船長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你們這些讀書人,真是萬事都好奇,什麼事不搞清楚,吃不香睡不好。”
任博安三人也笑了,“沒錯,還請黃船長給我們點破了,要不然我們真吃不香睡不好。”
黃船長指著遠處的那兩個大水泥墩子,“那位客官,就是工部橋梁設計所的工程師給我解惑,如此修兩個水泥墩子立在水裡,其實是在做試驗。”
“試驗?”
“對,那位客官說不同的江河,同一條河不同時間,水流都不一樣。水流急,那個衝擊力很大,什麼都給你衝跑了。”
“激水漂石。”丘棄濁插了一句。
“對,就是這個意思。那位客官說,修橋最重要的就是修橋墩子。墩子穩住了,整座橋就穩住了。
但是橋墩子怎麼修,能不能穩住,就要用什麼實踐來證明。”
“實踐證明?”
好熟悉的詞。
“對。灤州那座橋也是這樣修的,先根據往年水文資料,設計出橋墩子的高矮和粗細,趁著枯水期圍堤抽水,再挖坑紮鋼筋灌水泥,外圍砌石塊,修好後放在那裡,等雨季洪水來。
枯水期再上去看狀況,到底有沒有外傷內傷。
那位客官說,經驗豐富的老工匠師傅,圍著看一圈,用榔頭左敲右打,就能看出這墩子是不是完好無損。
沒事了,這墩子靠得住,那就繼續修橋。”
任博安三人恍然大悟,“黃船長,今日聽你一席話,真是勝讀十年書啊。”
“行萬裡路勝過讀萬卷書,果真不假,全因為有黃船長這樣見多識廣的人。”
被三位讀書人吹捧了幾句,黃船長高興得滿臉通紅,就跟灌了半年好酒一樣。
客船按期把任博安三人送到通州,三人在碼頭轉乘去往京師大通橋碼頭的蜈蚣船,一路暢行無阻。
到大通橋碼頭上了岸,叫了馬車,放好行李,三人惜惜相彆,約好放假了再相聚,一起逛京師。
任博安和楊貴安坐車直奔原金台學院法學科,現在萬曆大學法政學院。
丘棄濁直奔銓政學院。
法政學院還在金台觀原址。
任博安和楊貴安到了那裡,找到學生科,拿出介紹信、身份紙報道,正式在錦衣衛、刑部聯合委托法政學院舉辦的法政人才培訓班,萬曆二年下半年班,合計第十一期學習班開始學習。
萬曆新朝新規矩,任何部門,無論中樞還是地方,八品升七品,六品升五品,四品升三品,官場人稱人、地、天三道坎的晉升,都必須先入學習班學習三個月到半年。
人坎晉升,進省級學習班就好了。地、天坎晉升,必須到中央級彆的學習班才行。
因為分潤了部分軍功,任博安是正六品跳升正五品,楊貴安是從六品跳升從五品,所以結伴到京師來學習。
上了九天課,明天就是休沐日,課程結束就可以自由活動,今晚也不會查寢。
下了課大家就放羊了,各自安排豐富多彩的業餘生活。
任博安和楊貴安約好了去找丘棄濁,一起去京師名酒樓下館子打牙祭去。
剛出宿舍,有政工科的老師攔住他們。
“任博安、楊貴安,有人找你們。”
兩人相視一眼,“誰?”
“跟我來。”
兩人跟著老師在校區裡轉了幾分鐘,來到偏僻安靜的辦公區。
一間辦公室門前,左右站著兩名魁梧男子,周圍還分站著三位差不多裝扮的漢子。
“他們就是任博安和楊貴安。”老師向門口男子說道。
左邊男子點點頭,右手向後一伸,把門推開,“你們自己進去。”
任博安和楊貴安狐疑地走進辦公室,看到裡麵坐著的一人,臉色一變。
居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