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有些緊張地看著朱翊鈞,心裡揣測著。
作為內閣總理,他當然希望太原升為直隸州,直接歸內閣管轄。
太原煤鐵齊全,煤鐵產量不輸給灤州。
它最大的缺點就是不在海邊,運輸不便。所以大部分工廠都被開辦在灤州,太原隻有一部分工廠,遠不及灤州。
就算如此,太原也是一塊大肥肉。
張居正現在算是看明白了,工業賺錢的能力比農業太強了。
自己苦哈哈地督促下麵把秋糧夏稅繳足,背負了無數的罵名,結果還不如人家上海灤州一年隨隨便便給戶部稅政司繳納的稅。
自此他的治政理念有了重大調整。
不是說農業不再重要,它依然是大明的根本,大明億萬百姓能不能吃飽飯,還得靠它。
隻是張居正把強國富民的希望放在工業和商貿上,不再想著靠田賦來實現這些夢想。
太原是大明唯二的工業重地,內閣自然想把它歸為直管。
但是王崇古、王國光為首的晉籍官員,卻極力反對太原升直隸州,希望太原繼續留在山西。
張居正知道其中的原因。
京畿沒有灤州還有天津,還有秦皇島。江蘇沒有滬州還有蘇州、揚州。
山西要是沒有太原,還有個毛啊!
王崇古、王國光一是刑部尚書,一是戶部尚書,深受皇帝器重,其中王崇古曾經在東南剿倭,屬於根正苗紅的東南一脈。
兩人是自己的重要盟友,他們的意見,張居正必須重視。
朝堂上關於太原要不要升直隸州,來回爭論了大半年,灤州、上海升直隸州的事都被拖累耽誤。
現在也到了下決斷的時候。
隻是張居正不好下這個決斷。
支持太原升直隸州,會得罪王崇古、王國光等晉籍盟友;不支持,會讓內閣上下失望。
你身為內閣總理,居然胳膊肘往外拐!
現在皇上來做這個決斷,不管是升還是不升,對於張居正都是一種解脫。
朱翊鈞一字一頓地說道:“太原不升直隸,繼續留在山西。”
張居正不由在心裡長舒一口氣。
雖然有些失落,但是從此不用再糾結了,也算是一件好事。
朱翊鈞繼續說,“山西的底子比河北和江蘇都要薄,太原升直隸州,對山西的經濟打擊是毀滅性的。
升直隸州,是方便管理,以一地帶一區。滬州直隸州,帶動長江三角洲地區;灤州直隸州,帶動京畿環海地區。
太原帶動哪裡?朕和內閣左思右想,很難給它下定義。”
張居正捋著胡須點點頭,確實很難下定義。
山西北邊是漠南蒙古,一片大牧場;西邊是鄂爾多斯、陝北和寧夏,苦旱之地。這兩個地方太原使出吃奶的勁,根本帶不動。
東邊隔著太行山是直隸河北,人家有灤州,有天津,根本不稀罕你帶。
那南邊是河南和陝西關中地區,關鍵是隔得有點遠,沒有海路和運河,全靠陸運,轉運成本太高了。
鋼鐵在太原出產,運到河南和陝西製造成各種工業品,再運到各地去?
這成本多高啊!豆腐都給你整成羊肉價。
我為什麼不在太原煉鋼冶鐵再製造,一條龍搞完了再運出去?
朱翊鈞繼續往下說:“升直隸州的最終目的,就是振興經濟,不是吸地方的血以富中央。
要通盤考慮,要全麵權衡利弊。朕反複權衡過,覺得太原升直隸州,弊大於利!不升了!”
張居正率先喊了一句:“皇上英明!”
朱翊鈞點點頭,“現在定第二件事。目前資政隻有四位師傅,朕說過,就算要加,也不會超過六人。
領銜可以參加禦前朝議會的朝議大夫,目前有七十三位,在京的有四十六位。名額還在擴增,預計最後定額在一百二十位左右。
他們有京官朝臣,有地方官員,還會有大學校長,各銀行廠礦和商號大掌櫃,代表方方麵麵,也能讓朕,讓中樞聽到來自各方的意見,類似此前的廷議朝議。
原本朕計劃一年開一次朝議全體會議,但是目前的交通狀況,完全是不現實的,隻能兩到三年開一次。
非全體朝議會議,倒是可以經常召開,但是有些軍國事,不便於在這種範圍內討論。
比如這次西南經濟振興計劃的擬定,我們五人隻是討論出一個大綱方向,再讓六部諸寺直接參與進來,各抒己見,闡明立場。畢竟隻有在六部諸寺的支持下,西南經濟振興計劃才能順利展開。”
朱翊鈞看了看四人,“朕覺得在資政局和朝議會之間,必須再加一層谘議機構。”
張居正四人麵麵相覷,在心裡琢磨皇上的意思。
再加一層,議政範圍加大,但是遠比朝議會小。皇上這麼做,是希望把某些軍國大事的討論範圍,再擴大到能控製的一個範圍裡。
資政局目前隻有四人,麵太窄,或者說,代表的利益群體過於集中了。
胡宗憲代表的是勳貴集團、東南係、部分新興工商集團和部分軍隊。
張居正是部分文官集團,以及部分新興工商集團。
趙貞吉代表正統士林和文官集團。
譚綸代表部分文官集團,以及蒙古左右後翼、兩遼、海東、靜海等新納入大明的地方勢力,以及部分軍隊。
他們內部還分出各種派係,明麵上同氣連枝,實際上暗地裡為利益也在鬥來鬥去。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比如譚綸在東南係的威望,略輸於胡宗憲一點點,無可厚非的二哥。
張居正和趙貞吉在士林和文官集團都有影響力,隻是張居正受新派文官和新學學子支持,趙貞吉更受傳統文官和士林支持。
有時候資政局開會討論某項重大決議時,張居正四位也會很為難。因為這項決議在自己派係內部爭論得十分激烈。
支持不是,不支持也不是。
比如太原升直隸州,張居正一係勢力內部吵翻了天,張居正左右為難。
如果像皇上說得那樣,把決策討論的範圍再擴大一點,四位大佬就不會那麼為難。
比如支持太原升直隸州的潘晟、方逢時,你們自己和反對的王崇古和王國光去爭辯,我張居正不摻和,隻是小心地讓雙方不要吵得動了真火,撕破臉。
想通這些,張居正四人互相交換一下眼神。
擴編好,反正資政局隻是個谘政機構,而非一個執行機構。
權力在於決策討論,最後決策下達還是以皇上的名義,執行卻是內閣、戎政府、禦史台、宣徽院和地方。
沒有具體執行的權力,隻有參與決策的權力,多一個人或少一個人,對自己影響不大。
朱翊鈞目光在張居正四人臉上掃過,把他們的神情看在眼裡,心裡有數了。
沒有反對意見。
朱翊鈞繼續往下說:“朕的意思,資政局機構不變,隻是參與決策的人員增加。四位師傅是資政大學士,再增加十六到二十位資政學士。
朕叫司禮監草擬了一份條例,把資政大學士討論決策的軍國事範圍,以及資政學士討論的軍國事範圍,都細細地列了出來,四位師傅先看看。”
祁言拿著四份文稿,遞給張居正四人。
內容不多,四人很快就看完。
張居正先開口:“皇上,目前內閣有吏戶刑禮兵工六部,司農、太常、鴻臚、光祿、太府、太仆、都水七寺。
戎政府有五軍都督,宣徽院有左右使,禦史台有司理院、都察院和大理寺,地方有南北兩京、灤州、滬州兩直隸州。
二十位資政學士,好像不大夠啊。”
說到這裡,他自己先笑了,胡宗憲三人和朱翊鈞隨即也笑了。
朱翊鈞答道:“是不夠。朕的設想是實務治政牽涉更多的部門主官,才加資政學士。禦史台的司理院和大理寺,專注司理鞫讞,跟軍國事決策關係不大,不加資政學士,加朝議大夫足矣。
六部尚書肯定是全部要加,七寺裡太仆、都水、光祿可不加。協調蒙古左右後翼民政事宜的宣徽院左使可加,右使兼著前軍都督,連同後軍都督,都可不加。
地方南北兩京,兩直隸州,是必須加的。算下來正好十九位。隻是南京應天府尹和滬州知州,往來京師不便,估計也就一年參加一次會議。”
趙貞吉突然說道:“皇上,內閣按編製有左右議政,為總理佐官,按理還在尚書之上。現在尚書加資政學士銜,左右議政要不要加?”
張居正連忙說道:“皇上,大洲公,現在左議政是譚公兼任,右議政準備請吏部方部堂和刑部王部堂兼任。
加不加都是一回事。”
趙貞吉搖了搖頭:“這樣還是不妥,而今是兼任,不代表後麵也兼任。”
張居正捋著胡須點點頭:“這倒也是。”
朱翊鈞目光在兩位配合默契的老狐狸臉上一掃:“這倒是個問題,容朕好好想想。”
想了不到十秒,朱翊鈞又說:“左右議政廢除,內閣總理的首位佐官為襄理,兼宣徽院左使,如前軍都督兼任宣徽院右使例。
六部尚書,朕原本就是把他們作為總理的佐官,如布政司,參政是布政使的佐官一樣。以後六部尚書不僅是六部主官,也是內閣總理佐官,以為定例。”
胡宗憲和譚綸在旁邊輕輕一笑。
兩隻老狐狸聯手跟小狐狸鬥,想從小狐狸手裡再擠幾個資政學士名額出來,兩人再二一添作五。
不想小狐狸更高明,一招就斷了他們所有念想,還把內閣精簡了一遍。
想必是小狐狸早就料到此舉,要不然他好好想一想,隻想了不到十秒鐘就想出此萬全應對之策?
張居正和趙貞吉臉上毫無尷尬之色。
這事很正常。
權利都是自己爭取的,這是皇上教會我們的硬道理!
討論和補充了一些細節,朱翊鈞掃了一眼四人。
“四位師傅沒有什麼意見吧?好,那增補的資政學士名單,就按照我們議定的公布。還有資政局議事決策條例修改草案,也正式定下來,成文公布。”
“臣等無異議,謹遵聖意。”
直隸境運河上,向北航行著一艘官船。
船頭站著神采飛揚的三人,正是任博安、楊貴安、丘棄濁。
丘棄濁說:“前方就是天津衛了,聽說它原本是衛所城,幾經發展,現在是直隸首府,京畿衝城。
子明兄跟我說起過灤州、天津工廠林立的盛況,現在能親眼見到,心潮澎湃啊。”
任博安和楊貴安對視一眼,“嘉靖四十五年後,每次來京師,都會覺得京畿日新月異,每次來都感受到迅猛地變化,不知這次來京師,又會有怎樣的感受。”
不到一個小時,黃船長前過來提醒。
“三位客官,前麵就要進丁字沽了。”
“丁字沽?”
“對,北運河與衛河交彙的地方,這裡也是一處巨大的集市,在天津衛西門外。”
前麵眼見著船隻多了起來,三人乘坐的漕船靠著右岸邊上的水道,緩緩地向前行進。
猛然間,丘棄濁透過河邊防護林看到遠處荒野上立著一排排房子,一個個大煙囪高高豎立著。
丘棄濁指著那裡,興奮地問道:“兩位兄長,這就是工廠區嗎?”
任博安和楊貴安順著丘棄濁的手指頭看過去,幾乎同時搖了搖頭。
“上次來京師時,好像沒有這些房子啊。”
“修敬兄,我可以肯定地說,上回去京師進修,確實沒有這排房子。”
“那就是新修的。我們問問船長,他往來這裡,肯定知道。黃船長!”任博安把船長招呼過來,“黃船長,這排房子是新修的?”
“沒錯,去年下半年開始修建的。”
“這一排連綿不絕,看著規模不小啊。”
“沒錯了。最邊是棉紗廠,過來一點是織布廠,還有那邊是卷煙廠,再過去一點是搪瓷廠,它旁邊是暖水瓶廠。”
“看上去都差不多,這麼多煙囪,都是用蒸汽機?”
黃船長一挑大拇指,“你是行家。我有個老表說,這些新工廠全都用蒸汽機。”
“胡撫台這麼大手筆?”
“胡撫台有本事,從內閣要到了不少錢,報紙上叫投資,直隸上下都叫他胡財神。
哦,昨天皇上詔書正式頒布,直隸改為河北省,這塊地方現在叫河北了。天津衛叫天津市,還是河北的首府。”
“河北,天津市?又變了。”
“萬曆朝,最常見的就是變,但是大家都喜歡。變得越來越好,誰不喜歡啊!”
黃船長咧開嘴,露出一口焦黃的牙齒,哈哈大笑。
丘棄濁拱手問:“船長,棉紗廠、織布廠我在報紙上聽說過,這卷煙廠、搪瓷廠和暖水瓶廠,又是個什麼廠?”
“嘿,你還問著了。”
“船長全知道?”
“全知道?”
“這麼牛?”
“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