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 12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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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陽照進長廊,遲暮的光線照出漂浮著灰塵,風吹得簷鈴輕響。

稚陵看到,他從東長廊來,他的位置到她的距離,足足有五十步遠。有一重重的竹簾玉璧遮擋,間或看得到,緋色的官服上,繡著凶相怒目、張牙舞爪的麒麟獸。

她怔住的刹那裡,他們更近了,他的眉眼漸次清晰,被斜陽的光暉照得一半明一半暗,明的半張臉,像披拂著金光的白玉雕琢成。

矜貴清冷,長廊間浮動的灰塵,仿佛片點也沾不到他的身上。

稚陵扭頭便從西長廊離開明光殿,初時隻是小步走,到後麵,頭也不回的,步子越來越快。

她既怕他認出她,亦怕他不認得她。

緋衣清貴的青年注意到,莫名向那裡看了一眼。

仍是一重重的竹簾玉璧遮擋視線,斜陽卻將那人的影子拉得極長。

他似覺對方有幾分麵善,問身側的小太監道:“那位是誰?”

小太監恭敬回道:“回世子,那位是裴婕妤娘娘。”

說話間,他們到了殿門前,小太監垂首道:“世子稍等。”

吳有祿覺得身側的帝王,似乎有些不高興。

剛剛陛下出了殿,他陪侍著陛下四處走了走,散散步,陛下批了一下午的折子,自然疲憊。剛巧走到這拐角,正遠遠看到鐘世子到了。

也看到了裴婕妤她避之不及似的快步離開了明光殿。

這二者看起來沒什麼聯係,吳有祿想,裴婕妤乃是因為急著回去吃飯,而鐘世子則是忙著要覲見陛下。

誰知陛下眉目一沉,卻問他:“她緣何走得那麼快?”

吳有祿堆著笑說:“陛下,宮妃不宜同外臣見麵,這正是婕妤娘娘知禮守矩呀。”

即墨潯卻未置可否,抬步回到明光殿。他召了鐘宴來尚有要事,關於南征。

他即位兩年來,先帝朝遺留的諸多弊端問題亟待解決,雖然他初即位時已動過幾次乾戈,但仍未根除。今時今日若籌備南征,各地勢力,若要趁大軍南伐而攻後方,不可不早做準備。

他預備讓鐘宴先操練兵馬,製定作戰計劃的同時,他先行處理這些心腹之患。

這些固然棘手,更棘手的是那幫先帝朝中老臣,反對南征,堅持與趙國劃江而治,每日金殿上,都紛紛痛哭流涕,實令他煩惱。

他們還整日將他的子嗣掛在嘴上,張口閉口先帝這個年紀已有了數名皇子公主,他這個年紀卻無一兒半女,——更令他煩惱。

他自是清楚他自己的皇位怎麼得來的,母族高貴,在荊楚之地舉足輕重,麾下兵馬良將自不必提,那年入京,先殺太子,再囚父皇,得此大位。

兄弟姊妹眾多的禍患,他最清楚;外戚的厲害,他也最清楚。

現在放眼後宮妃嬪,家世皆好,無論誰生了孩子,至少占了個“長”。他羽翼未豐,對她們的母族,總是不放心的。

鐘宴退下之後,天已徹底黑了。

即墨潯捏了捏眉心,略有疲憊,張口正想喚誰,意識到什麼,將將打住,目光落向虛空。

吳有祿才敢說:“陛下,方才程婕妤娘娘求見,說有一樣東西落在明光殿裡了。”

即墨潯淡淡說:“什麼東西?”

“程婕妤說是一支白玉釵子。”

即墨潯頓了頓,“讓她進來找吧。”說著起身預備出殿門用晚膳,邁出青玉案後。

適逢掌燈的宮人點上新燭,殿中亮起來,一下子照出地毯上一支瑩潤泛光的白玉釵。

原來掉在了地毯縫隙間。

吳有祿也立即瞧見了,忙地要彎腰去撿,誰知即墨潯已自己撿起來,眉頭一蹙:“這不是……”

吳有祿道:“這似乎是裴婕妤的釵。”

即墨潯將那支釵握在手裡,微微垂眼,略有不解。

程繡得準進殿來,行了禮,目光悄悄在地麵上搜索著,即墨潯問她:“是這支白玉釵?”

他攤開手心,白玉釵赫然躺著,程繡連忙喜道:“回陛下,正是它!”她伸手要拿,即墨潯卻合上了手,嗓音沉沉:“這是你的?”

程繡眨了眨眼,望著麵前眉目清峻的帝王,漆黑狹長的眼睛,仿佛沒什麼波瀾一樣地望她。她老實說:“不是臣妾的,是裴姐姐的。臣妾聽她說丟了釵子,似在明光殿,就替裴姐姐來取。”

“她自己的東西,為何叫你來取?”

程繡尚不知下午即墨潯跟稚陵之間說了什麼,她自己全然一片好心,回道:“陛下,臣妾剛剛去看裴姐姐,她病得又厲害了些,臥病在床,一時半會兒恐怕不宜出行。明光殿是軍政要地,宮人們進不來,臣妾便主動說替裴姐姐來找。”

“什麼叫‘又’病了?”他漆黑眼裡微微一閃,掃了眼旁邊眼觀鼻鼻觀心的吳有祿,吳有祿忙地說道:“陛下,老奴也不知此事。”

程繡愣了愣:“陛下不知?三日前,裴姐姐忽然發了高熱,一直有些反複。臣妾剛剛去看她時,好像比那日燒得還厲害了。”

她沒聽到即墨潯的動靜,補了一句:“許是裴姐姐忘了告訴陛下了。”

半晌,她隻聽到即墨潯微沉的呼吸聲:“……她不是忘了。”

說著立即大步出了殿門,吳有祿在後頭追他不及,直叫他:“陛下,陛下去哪裡?晚膳已備好了!”

程繡在後頭說:“陛下,釵、釵子給臣妾吧?”但已看不到人影。

——

泓綠又端來了藥。

她輕聲喚醒床帷裡躺著的她家娘娘,撩開了帷帳,燭火明滅裡,隻見稚陵臉色蒼白,緩緩睜開了烏黑雙眸,費力撐起身子,看了一眼她端來的藥碗,輕聲歎息。

烏黑如墨的長發垂在肩前背後,她抬手撩到耳後,並不想喝,叫她先放在床頭小幾上,問她:“程婕妤回來了麼?”

泓綠依言放下藥碗,回道:“娘娘,程婕妤會不會不認得那支釵子模樣……?”

稚陵掩著唇角咳嗽了一陣,咳得厲害,好半晌,才平複下來,搖了搖頭:“應該不會。”

泓綠說:“娘娘素日裡隻愛戴著它,是有什麼意義在麼?”

稚陵垂眸笑了笑,嗓音略啞,摻著些懷惘:“它是我母親的遺物。”

泓綠驚了驚:“啊……奴婢失言了。……”

稚陵隻微微搖了搖頭,沒有怪她。

母親給她簪上白玉釵,把她送到了即墨潯的枕邊,就投江自儘了。

母親望她好好活下去,她便要好好活下去。

思及此,她轉過臉望著擱在床頭小幾上的藥碗,心裡歎息,那麼,這樣苦的藥……逃避不了,還是得喝的。

她端著藥碗,正想說讓泓綠她們都退下。她已知道自己喝藥時的模樣太狼狽,不想在任何人麵前失態。

泓綠也明白她的苦處,方要退下,誰知迎麵撞到了個人。玄衣峻拔,俊美貴重,瓊枝玉樹般,立在殿門近處晦暗之地,恰被殿室裡的青色薄帷遮擋了身形。

她嚇了一跳,睜大眼睛,正準備行禮,卻被他示意噤聲,又使了個眼色叫她出去。

她不敢出聲,悄悄地退下,不知道陛下他什麼時候來的,更不知道,為何悄無聲息地過來。她又十分慶幸方才幸好不是臧夏在,臧夏從涵元殿回來一路上,已在娘娘跟前聒噪了無數遍陛下的不是。

殿門吱呀一聲關上,叫殿裡的燭光一陣晃蕩,即墨潯手裡還握著那支釵,正要過去,卻看稚陵端著藥碗,猶豫再三,都沒有喝。

端起,再放下,繼而端起,好容易抿了一口,立即苦得眉目緊皺,連忙又放下來。

稚陵忍著喉嚨間作嘔的感覺,強行喝了幾口,誰知胸口便一陣翻江倒海,哇的嘔出來。

她呆愣著望著吐出來的黑漆漆的藥汁,咬著嘴唇,蒼白的唇瓣沾著藥汁,臉色泛著高熱的紅,卻不想放棄,強行又喝了一口。

“咳,咳咳……”這一口沒吐出來,卻嗆得她直咳嗽,咳得眼淚都沁出來,叫那雙烏濃的雙眸愈發楚楚可憐。

她閉了閉眼,有些無可奈何地歎息了一聲,準備繼續強行灌藥進喉嚨。

誰知,忽然伸來一隻手,將她手裡的碗奪了過去。她愣了愣,麵前落下一截修長的影子,龍涎香氣在草藥味道裡蔓延開。

她怔著抬眼,嗓音沙啞虛弱,詫異不已:“……陛下?”

白日裡把她趕走了,這會兒卻過來,她心裡幾乎瞬間,隻想到,他定是心中又因雜事而煩悶,到她這裡來尋個清淨。

她輕聲道:“臣妾身子不適,隻怕……無法侍奉陛下了。”

半晌,隻見他坐在床沿,卻不說話,隻拿那雙漆黑的眼睛,定定地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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