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裡殿門一向虛掩著避風,現在殿門敞開,稚陵這時恍覺出了不對。
她這裡能看到程繡侍立在青玉案的一側研墨。
吳有祿出來了,臉上不改一貫的客氣笑意,恭恭敬敬道:“娘娘在此稍等一會兒罷。”
稚陵微弱地點點頭,不知要等多久,她已有些頭昏眼花,隻是勉強維持著端莊姿儀。旁人看去,是端直淑靜,卻不知她汗濕裡衣。
這會兒有風刮過門庭,鑽進衣領裡,出的汗涼意浸人,她抱了抱胳膊,望見殿中模糊人影,愈望愈是心頭發悶,終於彆過臉去。
她在殿門前靜靜站著,不敢亂走動,隻在原地。
偶爾抬眼,看一眼明光殿中。
被薄帷遮掩著的帝王,一直專心致誌批閱奏疏,程繡也一直研墨,但並不安靜,總有話音傳來,隔得遠,她聽不清他們說的是什麼。
稚陵抬頭望見中天的一輪冬日逐漸西斜,斜暉照來,在長廊上投出她長長的影子。
終於支持不住,差點暈過去的前一刻,她不得不扶住了長廊上的漆紅柱,回頭再望向殿中,正見吳有祿出來,她撐著問他,嗓音虛弱:“吳公公——”
吳有祿依然那麼笑著,恭恭敬敬的:“娘娘,陛下改了主意,要程婕妤侍晚膳,娘娘請回罷。”
稚陵一愣:“我……”
吳有祿道:“娘娘請。”
稚陵站久了,剛抬步,眼前便陣陣虛晃發黑。
早間,即墨潯沒有見她,便當是她比程繡來遲了;現在他宣了她來,卻也不見她,還讓她在殿門前站著等候,已明顯有什麼緣故在。
可她……她回想這兩日,應該沒有犯什麼錯或者出什麼紕漏。
況且,若是她犯錯,即墨潯為何不明說,卻這樣敲打她?
稚陵一麵走,一麵仔細回憶,猛地想起那日在金水閣,他問了數次她到底認不認得鐘宴——她隻說不認得。
難道是因為鐘宴麼?
……即墨潯難道都知道了?
得此認知,她如遭雷掣,背後冷汗直流,心跳驟然加速,快要跳出胸腔。
她愈想愈是這個可能。
正因他在意他的女人心裡不能有彆人,這樣的事,往往又捕風捉影,不能拿到台麵上說,他就這般敲打她。
除了這件事,她想不出第二條他這樣對她的理由。
她扶著紅柱,鬢角汗如雨下,浸濕烏發,忘記怎麼離開的明光殿。
到了外殿,臧夏立即迎上來扶著她,看到她虛弱模樣,低聲驚道:“娘娘,怎麼了?”
稚陵沉沉呼吸著,輕聲道:“沒什麼,回去罷。”
臧夏又問:“娘娘,陛下是什麼事呀?怎麼娘娘這副模樣出來了?”
稚陵微微垂眸說:“沒事。也沒有見到陛下。”
臧夏吃了一驚:“娘娘等了這麼久,沒見到陛下!?”
回到承明殿裡,天色昏暗下來,稚陵沒有什麼胃口用膳,隻坐在羅漢榻上,撐著腮,臧夏說:“娘娘用些吧,好幾日沒有好好吃飯了。”
稚陵心裡鬱鬱,委實吃不下,卻想著該怎樣告訴即墨潯,她那時候的確不知鐘世子是誰,今時今日對世子已沒有舊情,心裡隻愛他一個。
想著想著,愈發覺得頭疼暈眩,燒了兩日,反反複複的,叫她煩惱,吃了兩口就放下了筷子。
泓綠捧著藥碗,小心進來,輕聲說:“娘娘,藥煎好了。”
稚陵望見那碗棕褐色的藥,接過藥碗,喉嚨間又泛起作嘔的滋味,連忙推遠了些。
泓綠便準備收拾走。
她到底還是又按住了藥碗,烏黑眸中泛著淡淡落寞,輕歎一聲,端碗艱難喝下了。
隻是,還是喝了一半,吐了一半,模樣十分狼狽。
臧夏出去探聽了一番,說晚間還是程婕妤侍奉在涵元殿,本是想讓稚陵好好安歇,不要再想著上趕著去涵元殿求見了。
稚陵聽罷,心中卻殘存著揮之不去的酸楚滋味。
躺在床上,拿厚厚錦被裹了一層又一層,夜裡,不知是白日吹冷風吹的,還是在明光殿門前站的,身子格外酸脹難受,且發燙。
咳嗽得也更厲害。
臧夏見她咳得幾乎臉色慘白,幾乎要哭了:“娘娘睡過一夜退了熱,白日去涵元殿回來,夜裡就又燒起來,這樣……可怎麼好……。”
稚陵掩著唇角,烏濃的眼眸望著帳頂,隻寬慰似的笑了笑:“明日大抵就好了。”
怎知接著兩三日,稚陵早上去涵元殿,即墨潯仍不見她;到下午或者晚間,宣她過去,卻又隻讓她在明光殿的門口候著。
眼望那條青玉案側的妃子這幾日來來去去換了不下四位,旁人在側言笑晏晏,她卻隻能眼巴巴望著,愈發覺得真相如自己猜想那樣。
今日又在明光殿門口從未時站到酉時,日薄西山。明知他是在罰她,可他不見她,她辯解無門。
稚陵抬起袖子掩著唇角,竭力壓抑著喉嚨間的咳嗽,好容易壓下去。聽到窸窣聲,回頭看,是吳有祿出來了。
她想,又到他趕她走的時辰了,便準備走,吳有祿卻叫住她道:“娘娘,請進殿。”
稚陵一喜,頓住腳步,尚未說什麼,望向殿中,仿佛察覺到了即墨潯的視線看向她,隻是被薄帷阻隔。
她緩緩從袖中抽了絹帕,仔細拭去額頭汗水,才踏入殿中。
明光殿裡除了她,還有程繡在。
程繡近日頻頻出入涵元殿,已被好事的宮人們排進了寵妃的行列,就她這幾日來看,程繡是實至名歸。
稚陵緩步進殿,殿中燃著地龍,比殿門外暖和多了,甚至熱得叫她又出了汗。過了那重薄帷,在青玉案前跪下行禮:“陛下萬安。”
姿儀禮數,挑不出什麼毛病。
她垂著眼睛,隻能看到玉案下,即墨潯穿的烏金靴。
即墨潯冷淡磁沉的聲音響起,對程繡道:“你先回去。”
程繡應了聲退下。
即墨潯卻並未讓她起來。
她想,難道罰站罰完了還要罰跪?若在這裡暈過去,……不大好。
殿中靜了一刻,吳有祿將殿門關上,那晚陽斜暉與凜冽寒風一並被關在了外頭,顯得殿中更寂靜了。
久不聞他開口,稚陵微微抬眼,正與即墨潯那雙狹長漆黑的眼睛四目相對。她心頭一跳,重新垂下眼。
她望見他起身,烏金靴緩緩停在了她的麵前。
冷淡的聲音響起:“朕當初說過的四條規矩,你重複一遍。”
她能清晰地感到他的視線落在她身上,頃刻間冷汗漣漣。
看樣子……他,他的確是因為她隱瞞認識鐘宴的事情,不高興了。
她極想抬起手撫一撫激烈跳動的心口,可他離得太近,近到玄色錦袍上繡著的盤桓的金龍的針腳都清晰可見,她已不敢動。
隱在袖中的指尖微微顫抖,她嗓音儘力放緩,說:“其一,不得爭風吃醋,不得勾心鬥角;其二,……宜多多讀書,修己德行;其三,勤儉持家,不可招搖奢靡,鋪張浪費。”她卡了一卡,“其四,……侍奉陛下真心實意,絕無二心。”
她心慌神亂,即墨潯居高臨下,垂眼看她,聲線涼薄:“你現在應知朕為何罰你。”
稚陵心頭亂跳一氣,額角再度滲出了汗水,殿中格外的悶,悶得她快呼吸不過來了,張了張嘴,聲音有些啞:“臣妾……臣妾心中,隻、隻陛下一人。所以,……”
她仰起臉來,卻見即墨潯眉目微微一蹙。
他這神情,難道不信她剖白心跡的話?
躊躇之際,後續原本思索好了的陳情之言,一時未能出口,卻聽即墨潯道:“這點,朕自然知道。”
稚陵仰著雙眸,下意識咬緊唇瓣,即墨潯淡淡續道:“你一向賢惠明理,是宮中眾人的表率。今次,竟犯下這種錯,……朕很失望。除夕宮宴朕打算讓程繡操辦,她未必能服眾,你多照顧她些。此外,這段時日,你就在承明殿思過吧。”
稚陵雙眼睜大了些,不可置信地望著即墨潯,伸手想拉住他的衣擺,不想即墨潯負手踱去一旁,叫她拉了個空。
她撐著地麵,眼前發黑,啟聲時嗓音仿佛更啞了:“陛下……臣妾知錯了,臣妾絕不再犯,……臣妾心中,的的確確,隻有陛下一人,……”
她本還想說,她對鐘世子曾經雖有心動,但已過去數年,不複存在了,今日她是陛下的人,往後見到世子,亦隻當陌路——可她見即墨潯眉目陰沉,想來這時候提及鐘宴,反令他更惱。
誰知他驟然開口,打斷了她:“夠了。你心中有朕,那就替朕打理好後宮瑣事,管教妃嬪勿生是非,而不是忙著爭風吃醋,使小性子。”
玄衣帝王冷冷道,甩袖離開,明光殿的殿門吱呀一聲打開,他已踏出殿外。
稚陵終於也支持不住,跌坐在地上,呼吸急促,回頭望去,不見他的背影。
心頭遲緩地湧上些許慶幸。
原來他……並非因為知道鐘世子與她舊相識的事而責難她,好在剛剛,她沒有說出口。
但酸楚卻是,她分明沒有爭風吃醋,待誰都如待自家姐妹一樣。他卻這樣說。
斜暉從殿門外照進來,照得正對大門的那扇紫檀玉屏風晃人的眼睛。
稚陵緩緩站起來,出了殿門,北風呼嘯。
她腳步略有虛浮,大抵是燒還沒有退,今日又站久了。她倒還苦中作樂地想,回去承明殿裡思過,——這下能安心養病了。
沒想到在長廊上,碰到一位首領太監領著個人過來。
那人穿緋色的官袍,冠戴整齊,遠遠看去,模樣風神俊秀,步履從容。
稚陵怔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