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 8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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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陵側過臉,這扇六曲紫檀屏風,每一扇上嵌著白玉,雕琢出整幅的山水長卷,大夏朝千裡如畫江山,天地**。

最右邊畫的是揚江滔滔之水,她便站在這一扇後邊。

他們隔著屏風對弈,外邊霏霏細雪,室內燃香寂靜,間是棋盤落子清脆聲。

即墨潯閒談似的開口,問鐘宴:“昨日聞鐘卿在宜陵長大。宜陵在揚江北岸,離上京城山遙路遠,鐘卿到上京城可習慣?”

鐘宴恭敬答道:“不瞞陛下,微臣的確有些……水土不服。宜陵少雪,臣進京才見到如此浩浩大雪,近日天氣寒冷,臣尚在尋覓合適的禦寒之法。”

即墨潯若有所思,半晌,落下一枚棋子,嗓音含著寡淡的笑:“朕倒好奇,武寧侯為何將世子養在宜陵?區區小城,比不得洛陽、金陵舊都大城,也不算繁華。”

鐘宴笑了笑,道:“臣出生時,家父正領兵往西南平叛。臣生來體弱,母親聽了一個道人的話,須在小地方賤養才能平安長大。”

他語聲低緩,似一壺醇厚老酒,聽來不急不躁,想必,是知禮沉穩之人。

稚陵側耳細聽著他們的動靜,尋思著,若當真有武寧侯世子這般身份尊貴的人在宜陵長大,她就算不認得,也該聽過;現下這鐘宴說他是“賤養”長大的,恐怕在宜陵不顯山不露水,說不準……她還真的見過。

不過,宜陵雖也有些豪族鄉紳,亦不曾有他這樣氣度翩翩的人物。

即墨潯頓了頓,隨意問了他幾句宜陵的風土人情,鐘宴一一回答,稚陵聽著,一處不錯,就連宜陵人貫愛飲的梅子酒做法,都能說出七八成。

夏日多雨,梅雨季節,適逢梅子成熟,各家各戶,多會自釀梅子酒,次年啟出來喝。

稚陵一時恍了神,蹙起眉來,捏著手絹的手指微微一鬆。

綺窗外忽然起了大風,灌進窗裡,吹得窗子咣當作響,還將稚陵手裡素白絹帕吹走,直接吹得從地上滾過屏風去了。

即墨潯正在問鐘宴:“朕在永平七年冬天,也曾去過宜陵。彼時,宜陵城遭遇戰火,不見原本風貌。那時候,鐘愛卿也在宜陵麼?”

鐘宴一刹停頓,聽到屏風裡有窸窣聲,下意識側頭,卻忽見一方素白絹帕被風吹滾了過來。

絹帕掙紮了兩下,最終落在鐘宴的緋紅衣角旁邊。

鐘宴微微驚訝,望著屏風,撿起絹帕,又望了望棋局前端坐著的即墨潯,呈給他看:“……陛下,這?這是……?”

即墨潯黑眸裡波瀾不驚,淡淡從他手裡拿了絹帕,放在手裡端詳了一會兒,緩緩道:“……咦?這裡怎麼飄來一張手絹?哦,上回裴婕妤說丟了帕子,原來丟在這兒了。”他重又抬眼,淡淡一笑,“愛卿不必大驚小怪。”

說著,將絹帕折了兩折,若無其事收進袖中。

鐘宴仍然微微詫異著,倒是聽聞過陛下身邊那位裴婕妤,說她姿容絕麗,秀外慧中。況且,她能到金水閣這個會見外臣之地,想來在陛下心中,與彆人也有幾分不同……。

稚陵在屏風裡心跳如擂鼓,背對屏風,手輕輕地搭在綺窗的窗台上,心裡懊悔,剛剛出神,險些被發現。

好在隻是個小小插曲,並未令鐘宴刨根問底要問個明白。

鐘宴道:“永平七年春天,家中派了人來接臣回了徽州。後來才聞說宜陵遭遇戰火,回到宜陵時,已是斷壁殘垣,不複當初了。”

他輕輕歎息,稚陵聞聲,卻驀然想到,分明不認得他,為何他的經曆,言談,又有些似曾相識。

腦海裡浮現出了個清秀孱弱的少年模樣。

她冷汗直流,鐘宴……鐘宴……不會是他吧?

尚不及回憶往事,倒先聽得清脆一聲響,是棋子丟進棋盒的聲音。

即墨潯淡淡一笑。

鐘宴道:“陛下謀篇布局,攻伐掠地皆在臣之上,臣輸得心服口服。”

即墨潯道:“愛卿過謙了。”

等鐘宴走後,徹底沒有聲音,稚陵還在屏風後,即墨潯叫她道:“出來吧。”

稚陵這才緩緩踏出屏風,抿了抿唇,甫一見到眼前人,冷汗又浸濕後背。

第一浮現的便是他那時在宜陵城外中軍帳裡同她說的第四條規矩:“你心中要真的愛我,而非虛情假意。你跟了我後,我不管你此前是否有旁的意中人,此後,便隻能想著我。……”

即墨潯的話音在耳邊回蕩,令她指尖蜷縮了一下。

即墨潯眉目間笑意漸淡,從袖中將她的絹帕抽出來遞給她,半晌不聞她動作,才挑起眉,喚她:“稚陵?”

他略有不滿,掠過她一眼。

稚陵才如夢初醒地踟躕一步,強自穩了穩心神,從即墨潯的手中接過絹帕。

他嗓音微冷:“你今日怎麼如此不小心。”

稚陵垂著眉眼,低聲道:“臣妾知錯了。……”

他移開目光,打量起了棋局,不再追究這個小插曲,隻問她道:“你認得鐘宴麼?”

稚陵心頭一跳,抿了抿嘴唇,搖頭說:“臣妾不曾認得。”

“他的為人,朕亦有耳聞,風評不錯。你今日聽他言語,如何?”

稚陵定了定心神,垂眸靜道:“臣妾聽得世子之言,其所言關於宜陵風物,與臣妾所知分毫不差,想來這一點上,並無虛言。”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棋盤上,才緩緩續道:“世子雖是初進京麵見陛下,但不怯於陛下威儀,亦不阿諛媚上,言談家常事時,談笑自若,不卑不亢;對陛下之問時,則專靜純一,整齊嚴肅。臣妾以為,世子為人穩重內斂,陛下可用。”

她雖說了自己的見解,但即墨潯卻輕輕皺眉,抬眼望她,稚陵覺察到他視線投來,袖中手指攥緊了絹帕,略有緊張。

她不大敢同他對視,怕他要問,今日怎地如此心不在焉,更怕他要問,到底認不認識。

即墨潯的視線停留在她跟前,半晌,冷冷說:“時辰也不早了,你回去罷。”

稚陵一愣,這正是用膳的時間,他就把她趕走了?……用完就扔?她心底微微失落,但還是乖乖地離開了金水閣。

吳有祿的目光悄悄打量慵懶坐在那裡的少年帝王,眉目間沒什麼笑意,心道,婕妤娘娘對答的不挺不錯麼,陛下怎地不太高興的樣子?

他隻好告訴自己,君心難測,說不準是陛下聽婕妤娘娘把武寧侯世子誇得跟一朵花似的,心裡不高興。

吳有祿送裴婕妤出了金水閣,遠遠倒在殿門前聽小太監來報:“師父,程婕妤到了——”

吳有祿道:“那你還愣頭愣腦的,還不迎娘娘進來?陛下召了娘娘來用膳。”

稚陵聽了兩句,心頭悶悶的,隻當做什麼也沒聽見,加快腳步,果然又和程繡迎麵撞見。

程繡在殿門前見她出來,倒是立即姐姐長姐姐短的貼過來,甜甜的:“裴姐姐——怎地這就走了?剛巧陛下叫我過來用膳,姐姐不如一起呀?”

稚陵心裡苦笑,怪不得他這就叫她走了,原來另有安排,向程繡笑了笑:“不了,宮中尚有雜事。妹妹快進殿罷,外頭風大。”

程繡見她推辭了,不再強邀,隻笑說:“下回我到姐姐宮中坐坐,姐姐不會煩我罷?”

她眉目濃麗,笑靨如花,既這樣說,稚陵也不好說什麼,隻笑了笑,輕聲應她道:“長日無聊,程妹妹來宮中走動,自然極好。”

回承明殿路上,臧夏跟泓綠兩個卻都格外好奇:“娘娘,我們都瞧見鐘世子了,聽說鐘世子也是宜陵長大的……娘娘認得他嗎?鐘世子風神俊秀,真真好看!”

稚陵一怔:“不、不認得。……”

臧夏說:“除了陛下,我還沒見過這麼好看的男人。”

稚陵笑了笑,沒有接話。

回到承明殿裡,卻沒什麼胃口,坐在窗邊,小廚房裡端了飯菜來,臧夏勸她說:“娘娘,胃口不佳,好歹也用些,否則哪有力氣打理後宮瑣事,還要侍奉陛下。”

稚陵臉色泛白,眉目雖纖麗姣好,卻顯得像一款易碎的細白瓷瓶,瓶身描畫的花樣子固然好看,可已有了細碎的裂紋,若是用力一捏,再怎麼好看,也會碎成一地。

她將就用了些飯菜,索然無味,倒是倦怠,本想練一支曲子,看到上回被她撥斷的弦,尚沒有接好,又失了興趣,隻乾坐在羅漢榻上,小案上攤開一本書,她撐著腮,垂眸發愣。

眼前卻莫名地又浮現出,她兒時認得的那個清秀孱弱的少年。

那時候,宜陵還不曾下大雪,——她還不曾家破人亡。

那年夏天,剛下過一場雨,雨霽初晴,她抱著小竹籃出門去采梅子回家釀酒,石塘街臨水,水邊有一棵生長了許多年的梅樹,梅樹正對一間院子,院門不常開,裡頭住著誰,她也不知道。

梅子樹枝繁葉茂,梅黃時節,滿樹果實成熟,奈何她夠不著,雖然費力踮腳,甚至搬來石頭墊著,也摘不到她看中的那幾隻梅子。

背後響起陌生的少年聲音:“小心——我替你摘吧?”

她回過頭,看到一個身形瘦長的少年,衣衫雪白,眉目清雋,皮膚很白,像是病態的白。他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

他比她墊了石頭踮著腳都要高,輕易地抬手扯住了梅子枝,摘下好幾顆熟透了的梅子,放進她挎著的小竹籃裡。

她笑著向他道謝,他又默不作聲地回到院子裡,關上門。走路姿勢,略有跛腳。

後來端午佳節,娘親帶著她親自上門,給人家送了點自家釀的梅子酒。這個少年身邊似乎隻有一個照顧他起居的啞巴大叔,也許因此,他自個兒也沉默寡言。

不過他接受了她們送的梅子酒。娘親說他看著怪可憐的,要是過節冷清,不如到家裡來吃飯。

這個少年也沒有如她想象中拒絕。

他去她家吃飯的時候,還送了她一套筆墨紙硯,還有一本他自己謄抄的《宜陵夢錄》。他看著不像什麼有錢人,這套筆硯卻都是名貴之物,哥哥那時打趣她說:“瞧瞧,我們阿陵一看就是讀書的料,旁人送我隻送什麼瓜果蔬菜,送你都是湖筆徽墨。”

永平七年的春天,那個院子無聲無息地又空了。她去摘梅子的時候,也再沒看到過他。

隻知道他名字裡有個“清”。

他就是鐘宴麼?

稚陵問臧夏道:“鐘世子……字什麼?”

泓綠說:“清介,鐘清介。娘娘,鐘世子莫非有什麼問題嗎?”

稚陵卻怔住,小案上的書頁,被窗中灌進來的風吹得胡亂翻了兩頁。

她過了好久,才說:“沒什麼,隨口一問。”

她有些疲倦,便道:“我睡一會兒,你們到未時叫我。”

她睡下後,臧夏悄悄跟泓綠道:“娘娘前幾夜,幾天幾夜沒睡好,難得有了睡意,咱們不要叫娘娘了,左右都沒什麼事。”

泓綠自也心疼她,想了想,雖可能娘娘醒過來要責怪她們,但——但責怪也就責怪了,娘娘這麼煎熬,這些天是愈發消瘦了。

戌時左右,稚陵也沒有醒,臧夏這才慌了神,過去一看,稚陵臉色暈著不正常的紅,再一摸,竟已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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