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潮這個觀點有些驚世駭俗,畢竟不管你批不批判社會,總不能說“物欲橫流”和“人心浮躁”是好事吧?
所有觀眾都迷惑了,tv和張潮這是想要乾什麼?要知道《麵對麵》這種節目不是直播,是錄播。所有能放出來給人看的,都是經過嚴格的審核與剪輯的。
何況它與《焦點訪談》之類的節目不同,還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媒體對社會大眾的價值觀導向。
但是熒幕裡的董倩依舊淡定自如,聲線穩定如初:“你這樣說恐怕有很多人會誤會。”
張潮道:“正因為有誤會,才給了我這個機會,讓文學介入到現實,讓更多人關注到。
至於我剛剛所說,確實會有很多人感到困惑,甚至憤怒。但其實這種情緒更多是由於文化慣性——多說一句,這種文化慣性,普遍存在於幾乎所有文明當中——一種基於物質匱乏而誕生的樸素的價值觀。
畢竟在古代社會資源有限,所以隻好勸大家少拿點、少吃點,以此維係脆弱的資源平衡。但即使這樣,我們也能從曆史書上看到物質的豐富帶來的價值觀變化。
周天子吃的所謂‘八珍’,大部分就是蓋澆飯加燒烤;春秋的魯莊公,給自家的柱子上油漆就被說是‘違禮’‘奢侈’。
這些享受不要說和現代相比了,就是和漢代相比,恐怕也稱不上過分。我們不能還那麼天真,一方麵希望自己的物質生活不斷豐富,另一方麵又希望所有人麵對物質時都清心寡欲。
任何新消費品的產生,對應的都是我們某種具體的物欲需求。”
董倩笑著道:“看來今天你要顛覆這種價值觀?”
張潮答道:“當然不是,我也隻是一個‘複讀機’而已。實際上自古以來,不管哲學家、宗教家們怎麼提倡清心寡欲,但是不論中國還是外國的社會實踐家都對此產生過懷疑。
所以管子才會說‘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馬克思則在《哥達綱領批判》裡認為要想實現共產主義,物質財富要極大的豐富。
我們現在的社會正處於經濟高速增長期,但物質財富的積累尚未普惠至底層,現在就在怕什麼‘物欲橫流’‘人心浮躁’,這讓我想起了契訶夫的一篇《彩票》——
家道小康的夫妻二人買了一張彩票,剛對了一半的號碼就開始暢想中獎以後的美好生活,丈夫甚至開始嫌棄妻子醜了、老了,兩人大吵一架。
最後他們核對剩下的一半號碼,發現其實並沒有中獎。他們的生活並沒有因為彩票而改變,他們的生活也永遠被彩票改變了。
我們中國人還這麼窮,能不能等我們兌現了‘彩票’再來批判我們‘物欲’和‘浮躁’呢?”
董倩略有所思道:“所以你這篇並不是批判‘小楊’或者‘社會’?”
張潮坦然道:“當然不是。我是覺得在未來——不用很久——即使像‘小楊’這樣的社會邊緣人群,也不會因為一部手機去出賣自己的身體器官。
但是夾在兩個時代中間的過渡階段,當ihone等象征某種較高的社會階層的商品出現時,邊緣群體為獲取社會認同,有可能通過極端手段——就比如賣腎——來填補物質與身份之間的鴻溝。
如果社會真達到普遍物質豐裕,此類身份標識將失去稀缺性,‘小楊’們就無需鋌而走險;若浮躁到價值觀多元開放,底層青年也不會被單一消費符號綁架。”
董倩露出恍然的表情道:“所以我們總在批判‘物欲橫流’,其實是對‘小楊’們的誤解。‘小楊’的悲劇其實暴露的是我們這個社會物質財富積累還嚴重不足。
你是希望通過這篇,呼籲我們要加快發展我們的經濟,推動社會的前進,讓你認為的‘過渡階段’早點過去,不會造成你所預言的‘悲劇’出現,是嗎?”
張潮點頭同意道:“可能有人會問‘ihone難道不是物質過剩的象征?’錯了。真正的物質豐裕應該像自來水一樣觸手可及,而不是讓一部手機成為需要抵押生命的‘身份標誌’。
我在《狗日的張潮!》裡寫到的ihone炒作,恰恰證明我們的物質主義還停留在原始階段——當商品需要靠饑餓營銷維持稀缺性時,說明整個社會遠未達到健康的消費層級。
而我們,仍在經曆這場未完成的現代化陣痛!”
董倩道:“浮躁呢,為什麼你會認為‘浮躁’也是一件‘好事’?”
聽到這個問題,觀眾們的興趣又被提了起來。剛剛關於“物欲”的解釋大家還是能接受的,畢竟這些年經濟發展雖然伴隨了各種問題,但是大部分人還是實實在在地得到了回報。
如果避免“物欲充斥”的代價是要回到“物質匱乏”的時代的話,那幾乎沒有人會願意。
但是“浮躁”就不同了,這個詞天生就帶著一種貶義,‘輕浮’而‘急躁’,怎麼看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張潮又怎麼為此辯解呢?
隻看電視裡的張潮悠然道:“‘浮躁’當然不是什麼好詞,但不意味著我們今天使用這個詞的場景都是正確的。我們太容易把一切‘追求卻未遂’的行為定義為浮躁。
就像先秦的神射手要將懸掛在門梁上的虱子看到比車輪還大,射藝就能無師自通——我們從小聽了太多這樣理想化又暮氣沉沉的故事,說得天花亂墜,做起來卻蠻不是一回事。
用李安《飲食男女》中的一句台詞說就是:人生不像做菜,可以等材料都備好了再下鍋。
這世上哪有多少值得追求的目標,能等到你做了萬全的準備再出發去追求?生命中萬事俱備、水到渠成的幸運總是罕見的,所以才值得記錄與歌頌。
我們總不免要倉促披掛上陣、倉皇麵對得失。在這點上,我,還有大部分人對‘小楊’本質上沒有什麼兩樣。”
董倩露出驚訝的表情,問道:“你認為你和‘小楊’是一類人嗎?”
張潮從容答道:“怎麼不是呢?我寫那三篇文章的時候做好準備了嗎?沒有。我沒法預料到後續的發展,沒有一個人過來給我打包票能出名,但我必須先寫了再說。
因為那個時間段,那一年的‘新理念作文大賽’正如火如荼,我寫晚了哪怕一星期,那個窗口就對我關閉了。所以我得冒著被處分的風險,半夜溜去學校機房。
‘小楊’難道不是如此嗎?他就想要一部可以在其他人麵前炫耀的手機,他等不及在工廠裡日複一日站流水線攢上一年的錢了。晚三個月買,很多人都有了,他就享受不到那種眾星拱月的快樂了。
其實大部分情況下,我們所批判的‘浮躁’,不過就是有一樣眼前、當下就想要的事物——手機也好,名聲也罷——為了它我們甘冒風險。”
董倩道:“所以這樣冒險值得嗎?”
張潮道:“在不同人的價值觀裡,值不值得有不同的衡量標準。但要注意,是什麼限製了我們的價值觀?我認為用一顆腎去換一部手機是不值得的,‘小楊’卻認為值得。
我們能把這種行為批評為‘浮躁’嗎?這無疑是一種對他們的生存狀況的極大忽視,以及對他們的精神需求的極大蔑視。本質上,這是一種使用極端手段獲取身份認同的嘗試。
我們總愛用‘浮躁’批判年輕人的選擇,卻選擇性遺忘曆史本身就有的躁動本能。蘇秦說‘使我有洛陽二頃田,安能佩六國相印’。
那要是戰國時期的價值觀足夠‘穩定’,這個窮困潦倒的書生是不是早就該認命種地,而不是掛六國相印攪動天下風雲了呢?
所以回到李安導演的比喻,很多人既沒有勇氣承認‘材料永遠備不齊’的現實,又不肯放棄對‘完美菜譜’的偏執追求。
當所有突破常規的生存嘗試都被釘死在‘浮躁’的十字架上時,這個社會就隻剩下兩種人:一種是跪著把虱子看成車輪的‘神射手’,另一種是連虱子都看不見的盲流。
這樣的社會是大家想要的嗎?反正我不想要。
就像我匿名罵自己時引發的狂歡。大眾需要‘浮躁’這個垃圾桶,把所有製度性困境轉化為個體道德缺陷。但大家不妨想想——
如果我們的社會能提供更豐裕的物質、更包容的心態,那麼‘小楊’的腎、許立誌的詩,或許都能找到更體麵的歸宿。”
董倩坐在張潮對麵,目露深思,繼續問道:“那我可不可以這麼理解,你至始至終都不想批判‘張潮’或者‘小楊’。
相反,你其實對他們寄予了極大的希望——這種希望,不是說他們的悲劇會按照你預期的上演,而是能儘快在社會發展的過程當中消失。
甚至可以這麼說,你希望自己的‘預言’落空——因為隻有它們落空了,才是一個你理想中的社會。”
張潮連忙擺手否認道:“我沒有那麼狂妄,會覺得兩篇就能改變什麼,這太樂觀了。至始至終,我希望的隻是能關注到這次討論的人們,可能稍稍改變一下自己的看法。
就像我一開始所說的,哪怕有一個‘小楊’看到這次的討論,知道身體器官很重要,不能隨便賣掉,我就覺得很值得了。
我更希望‘小楊’們能更‘浮躁’一點,去追求比一部手機更高昂的消費品。他們當中依舊會有人誤入歧途,但是我也相信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人能在追求當中回歸生活的正軌。
說到底,我還是對咱們這個社會的發展比較有信心。
如果非要說我這兩篇批判了什麼,那就是我自己。這才是我該寫的,結果遲了幾年才寫出來。不過幸好我想起來寫了,也許並不算晚。”
董倩和觀眾其實都沒有太懂張潮這番話的含義,隻覺得這是一個作家的自我期許太高了,才會這麼說。
不過關於引發的爭議,以及在接受采訪過程中那些驚世駭俗的言論,張潮都已經解釋得非常完整和清晰了,雖然並不如有些人所願,但卻把人們的思考引向了更深遠的地方去了。
董倩趁勢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對於‘小楊’,哦,還有所有曾經因為這件事批評你的讀者、觀眾,你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張潮沉默了一會,用一種既鄭重又淡然的語氣道:“我想對屏幕前的‘小楊’們說——請一定要活得比我的更好些。
你們在吃3塊錢的套餐時,記得再多1塊就能給自己加個蛋;日結工作下了班,彆總往網吧裡鑽,多去公園裡散散步,曬曬太陽;如果暫時找不到媽媽,就先當自己的家長。
把自己的腎守住了,未來總有人會為它開個合理的價錢——它比你們想象的重要。”
說到最後這句,張潮、董倩,還有電視機前的觀眾,都忍不住笑了出來。
笑過之後,張潮接著道:“至於那些罵過我的讀者、觀眾,如果你們的孩子將來想當詩人、快遞員或者其他你們覺得不靠譜的職業——彆急著摔東西,先帶他去吃頓豬腳飯,讓他看看八塊錢能換來的尊嚴能有多結實。
我覺得大家遲早會明白,真正的物質豐裕不是讓所有人都買得起ihone,而是讓賣腎買手機的故事變成一則荒誕的古早傳說;所謂的‘浮躁’也不用總拿來批判年輕人不安分,這世界得能容得下有人想站著寫詩,有人想躺著看雲。
到那時候,你們再指著我的說,‘看,張潮寫的這些破事,早過時啦!’”
這一期的《麵對麵》結束了。
所有看過節目的觀眾都覺得意猶未儘——張潮說了很多,一時半會大家消化不完,但是他骨子裡對普通人,甚至是底層人的那種善意,卻實實在在地讓人感受到了。
大眾也開始反思,我們的生活明明還缺乏各種各樣的物質,為啥還整天被批判“物欲橫流”?
就不能等到這件事發生以後再說嗎?
還有“人心浮躁”,追求上進、追求成功,怎麼就是“浮躁”了?我們社會之所以有活力,不就是因為大家都“浮躁”的緣故嗎?
而在深圳看電視的餘華、蘇童則看得更透徹些,餘華就說道:“張潮最後這段話不就是魯迅名言的翻版嗎?”
蘇童道:“魯迅希望自己的文章‘速朽’,張潮則希望自己的預言‘落空’,本質上確實是一回事。但是魯迅的文章並沒有‘速朽’,反而愈發有生命力。
那麼張潮的預言呢?……”
說到這裡,蘇童閉了嘴,兩人相視而笑,不過卻帶著苦澀。
不過也有敏銳的人忽然反應過來,罵道:“這個小油條,他這是避重就輕啊,壓根沒有解釋借著這事開發蘋果手機應用發大財的事呢!
不行,不能放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