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張潮!”
聽完張潮的開場白,電視機前的觀眾又都忍不住罵了出來——合著我們群情激憤了這麼多天,全在你的算計裡?
這小子太陰了!
不過這也讓很多人內心一塊沉甸甸的石頭稍稍放下了一些。
對中國的讀者來說,張潮可以說是“看著他長起來的”青年作家。從2004年初三篇文章橫空出世,幾年來張潮在文學上的每一個腳步可謂都在所有人的見證中前進。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大部分人並不願意“眼看他樓塌了!”——尤其是在這麼年輕的時候。
既然《狗日的張潮!》這篇文章是他自己寫的,那其中肯定有什麼說道,不妨耐心聽一聽。
不過另有一幫人的反應卻不太一樣:
“媽的,這次幸虧經費不夠,排稿排晚了。撤稿,趕緊通知編輯撤稿,全撤!”
……
待張潮自我介紹過後,董倩就笑著道:“相信很多觀眾朋友們對你已經很熟悉了,但我們還是先通過一個短片,了解一下今天為什麼會來我們節目接受訪問。”
緊接著就切入介紹短片,tv解說員特有的磁性聲音響了起來:“張潮,生於1985年,我國著名的青年作家……”
短片還是比較全麵的,不僅簡要介紹了張潮的基本信息,也對近期他的兩篇引發的爭議做了一個回顧。
短片結束以後,董倩問道:“我們單刀直入——為什麼選擇匿名發表批評自己的文章這種方式?”
張潮想都沒想地答道:“之所以匿名寫下這篇……嗯,標題和內容都有些粗魯的文章,主要原因是我怕彆人罵得不夠狠、不夠到位,無法引發足夠的關注。”
董倩露出一個略微詫異的表情——雖然這樣的采訪,絕大部分的問題與回答都已經事先核對過,但身為主持人、采訪者,她有必要用自己的表情和肢體語言,把觀眾帶入到情境當中:“哦,這樣說恐怕很多人會不服氣。
寫可能張潮很厲害,怎麼‘罵張潮’這種事都要張潮親自來呢?”
張潮笑道:“實際上我罵人可能比寫更厲害一點,這個就不展開說了,怕傷了很多人的自尊心。當然,罵人厲害沒有什麼好自誇的,最多算個自保手段。
其實更重要的是我希望能引發社會大眾對這件事的普遍關注,這樣我的目的才能達到。”
董倩問道:“是什麼樣的目的,讓我不惜用這麼粗魯的字眼來‘批判’自己呢?”
張潮聽到這個問題,收斂了笑容,鄭重其事地道:“因為我很篤定《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裡‘小楊’的遭遇未來一定會發生!可能不是‘賣腎買手機’這麼極端的形式——但其他任何形式,都是一種社會悲劇。
我在一開始寫這篇的時候,就想過儘自己所能讓這種悲劇不會出現——當然,這有些‘烏托邦’,甚至有些狂妄。
但這就是我真實的想法。那怎樣才能做到?我想隻有引發足夠的社會關注,讓遊離在城市最邊緣、最角落的人群,一打開電視、一打開網站就能看到。
我想,如果他們知道了這件事情很危險也很可悲,那麼也許這種悲劇就不會發生——哪怕這麼做是螳臂當車。
如果是彆人來罵我,可能會有各種各樣彆的顧忌,甚至因為我以前的表現不敢罵,更不敢罵得太狠。所以我就想,乾脆我自己來吧。”
董倩聽完這個回答,身體微微前傾,拿起七月號的《當代》雜誌翻了翻,又問道:“雖然你說是要阻止悲劇的發生,但你在裡預言了‘賣腎買手機’的極端案例,現實中又確實通過遊戲助推了ihone熱潮。
這種矛盾該如何理解?你一邊阻止悲劇發生,一邊靠著它獲得商業的巨大成功,這確實會引發人們的疑慮。”
張潮笑道:“ihone手機會因為我沒有開發「功夫水果」,就停下它的腳步嗎?要知道,這款應用無論多成功,都依賴於ihone獨有的機製。
它毫無疑問是新千年誕生的最重要的消費數碼產品。所以即使我沒有想到這個點子,遲早有人會想到。
——或者可以這麼說,正是因為我先想到了這個點子,所以才有了《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這篇。與其說我是對自己的點子有信心,不如說我是對這款手機的未來有信心。
第一代ihone一年賣了130萬部,超過了其他所有品牌高端機的銷量。但如今推出的第二代隻用了不到兩個星期就賣了100萬部。這種暢銷程度,再匹配它的售價、設計,它遲早會成為一種身份標識。”
董倩聽完凝神想了一會兒,然後道:“據我了解,現在國內一部蘋果手機的水貨就要賣到五六千、七八千,即使今後它能以正規渠道引入國內,售價恐怕也不會低於四五千。
這麼高昂的售價,應該是‘有錢人的玩具’,那為什麼傷害的反而是那些收入不高的邊緣人群呢?”
張潮笑著道:“這是一個誤會——其實不是因為它貴,所以傷害了那些人;而是因為它太便宜了,所以才會傷害那些人。”
這個答案顯然出乎所有人的預料,電視機前的觀眾簡直以為自己聽錯了。
要知道2008年,哪怕是燕京這樣的一線城市,人均工資也不到4000塊錢。花五六千、七八千去買台手機,完全是一種奢侈品的消費行為。
張潮竟然說ihone手機太便宜了?這小子是發財以後脫離人民群眾太久了吧?
董倩也恰到好處地替所有人問出了這個疑問:“蘋果手機太便宜了?這個觀點實在太新穎了,能更詳細地說明一下你這麼說的理由嗎?”
張潮點點頭,語氣輕鬆地答道:“說ihone貴,是因為大家都忘記了其他大牌手機的上市價格——以今年諾基亞發布的旗艦手機n96為例,它在國內的上市價格是6900元,實際在早期要拿到現貨差不多要7500元……”
說起自己喜歡的數碼產品,張潮那是如數家珍,畢竟當年也是舔著屏看這些旗艦手機流口水的。
董倩有些意外地問道:“這麼貴嗎?”
張潮笑道:“沒想到吧?實際上不管是諾基亞、三星、摩托羅拉,他們每年的高端手機上市的時候賣得都比蘋果這兩代ihone要貴。
但是這些手機一來‘跳水快’,上市後價格就會逐月下降,所以我們印象裡沒那麼貴;其次這些廠家都搞‘機海戰術’,有大量功能幾乎相同、配置稍微削減的中端版本,可以花比較少的錢就能買到。
而這兩代ihone官方是不降價的,換代的時候直接停產上一代產品;而且隻有一款,沒有替代品。而ihone3g提供的使用體驗,又遠遠超過了市麵上任意一部所謂的‘旗艦手機’。
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它實在太便宜了。”
董倩聽了半天,終於懂一點了,連忙把話題從數碼產品拉回正題,詢問道:“為什麼你會覺得這會成為一種身份標識呢?
五六千、七八千,可以買的奢侈品有不少。據我所知,像一些高端手表的入門款甚至不需要這麼高的價格。為什麼一部手機會有這麼大魅力?
相信很多你的讀者,還有我們電視機前的觀眾,也都對此感到好奇。”
張潮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道:“裡小楊的悲劇從來不是孤例——在深圳人才市場、城中村,每天都有人舉著‘高價收身份證’的紙牌,不時就會有一個年輕人過去詢價;
在電子廠後巷,會看到一臉稚氣的年輕人蹲在汙水溝旁抽著散裝煙,和同伴展示手臂上的針孔,還比劃著賣血價格。
他們時刻處於強烈的物質、身份雙重焦慮當中,但偏偏很少有人注意到他們——除了像許立誌這樣,本來就來自他們當中的詩人。”
聽到這裡,董倩道:“不是還有你嗎?你也關注到他們了。我注意到《青春派·非虛構》這本雜誌在創刊號裡,就有關於的這個群體的描寫,標題好像是《流水線上的孔雀》。”
張潮道:“那是我的同學,也是同事蘭婷寫的。她很精微地描摹出了他們渴望被關注的心理特點,隻不過過去通常使用誇張的造型。
如果看過那篇文章,就能理解我為什麼斷言ihone會成為某種身份標識。在被所有人忽視以後,他們格外需要一個可以彰顯自己身份的標識——
它不能太貴,太貴買不起;不能太無用,無用會成為一種負擔;還不能太容易仿冒,像高檔手表,廣州火車站西邊的鐘表城早就仿得真假難分了。
它還要足夠顯眼,就像誇張的發型和刺青一樣,隨時能讓人看見。”
董倩這時候又適時地插話道:“所以蘋果手機完美符合了這些要求了是嗎?”
張潮點點頭道:“是啊。它絕對是一款劃時代的優秀產品,有沒有我的「功夫水果」或者「微信」它都會這麼成功。
它會像索尼的walkan,以及蘋果自己的iod一樣,成為一款受到所有年齡年齡、所有階層歡迎的電子產品。”
董倩驚訝道:“聽起來你像是在為它做廣告?蘋果手機真的會這麼成功嗎?”
張潮聳聳肩道:“拭目以待吧。我倒覺得這是我所有‘預言’當中,最容易被驗證的那個。”
董倩略有所思地道:“所以當這樣的流行科技產品標價剛好卡在‘踮腳能夠到’的區間,就會變成收割青春的鐮刀——
小楊們不會為勞力士手表賣腎,因為那是遙不可及的星辰;但當ihone價格等於他們三個月的日結工資,就會變成觸手可及的潘多拉魔盒。
你的意思是這個嗎?”
張潮先笑著道:“他們麵臨的最大問題是——他們攢不下三個月的日結工資,甚至三天都攢不下。這也是我認為,他們會出賣自己的器官的主要原因。”
接著張潮又微微凝神想了一會兒,收起了笑容,嚴肅地道:“您這麼總結等於給ihone加上了一重‘原罪’——它哪有這麼可怕?
如果這個審判能成立,那以後誰還敢創造偉大的產品給大眾?”
董倩這時候問出了一個讓人有些窒息的問題:“如果蘋果手機沒錯,你的「功夫水果」「微信」也沒錯,甚至與那些年輕人也沒有錯——那錯的是我們這個社會嗎?
你認為是當今社會對物質的過度追求和浮躁的人心,可能會導致這個悲劇的產生嗎?”
電視機前的觀眾頓時精神一振,感覺這個問題問到了所有人的心坎上。
2008年的中國正處於經濟爆發、人心嬗變的前夕,人們一方麵享受著遠比過去豐富的物質供應,另一方麵也對社會上出現的種種現象感到迷惘和不安。
反思國民性和批判社會,可以說是文化界的主流聲音之一——並且大家覺得習以為常,甚至認為這就是文化人獨立意識、批判精神的表現。
張潮在這方麵也不是沒有先例,從《少年的巴比倫》《少年如你》開始,除了少數幾部作品,他都對當今社會的種種弊病進行了揭露和抨擊。
到了《最後一課》與《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他更是更進一步,對社會未來可能出現的問題進行了“預批判”。
但是這一切都是用的形式,曲折、含蓄地進行表達,從來沒有親口說出來過。
所以不少觀眾都期待張潮此刻能化身「反思先鋒」,講出一番批判中國社會、批判中國人劣根性的大道理來。
在很多人看來,這是張潮“羽化升仙”的關鍵一步——踏出這一步,張潮的思想境界頓時就高大起來,不再是那個蠅營狗苟的寫作匠人了。
張潮仿佛沒有聽出這個問題背後的含義,而是很從容地喝了一口水,然後說出了一句讓所有人都嘩然的話:“恰恰相反,我認為造成悲劇的原因是這個社會還不夠物質、不夠浮躁。
要是它真像大家想象的那麼物欲橫流、人心浮躁的話,‘許立誌’們不會這麼痛苦,而‘小楊’們也不會踏入螺旋向下的循環當中。
這也不是我想要的未來!”
這個回答,讓電視機前的所有觀眾都微微張開嘴,肉眼可見地驚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