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永新臉色沉了下來,對劉鵬濤道:“沒看到我這裡還有客人嗎?什麼稿子,先讓肖編他們先審一下吧。”
劉鵬濤這時候才看清坐在程永新對麵的是著名作家畢飛宇,頓時汗都下來了,連忙道歉道:“畢老師,我不知道是您在這裡……”
畢飛宇倒不介意,溫和地道:“沒關係,文學編輯嘛,看到好作品難免激動一點——你收到了誰的稿子?”
程永新也不是真的不高興,見畢飛宇不介意,就順勢問道:“對啊,是誰的稿子,這麼大驚小怪的?”
《收獲》是國內純文學的“四大花旦”之一,創刊幾十年來走出了無數名家大師,按理說哪怕是劉鵬濤這樣的新編輯,也不應該這麼失態才對。
劉鵬濤這時候才定下心神,說道:“張……張潮的稿子,叫《最後一課》。”
程永新皺起了眉頭,問道:“張超?沒聽說過啊,是哪個明星、主持人、藝術家什麼的嗎?”
這年頭明星寫書也是潮流,前幾年倪萍就出了本《日子》,還被編排進了趙本山的春晚小品裡。
如果是哪個大明星、大主持人之類突然心血來潮給《收獲》投稿,劉鵬濤這樣沒經驗的年輕人確實有可能激動。
但是這種人一般都直接對接主編或者出版社高層,不太可能通過公共郵箱投稿。所以程永新有些納悶。
劉鵬濤連忙解釋道:“不是張超,是張潮。弓長張,潮水的潮。”
程永新不由自主重複了一遍:“弓長張,潮水的潮——張潮?你是說哪個張潮?”
劉鵬濤無奈道:“現在還能有哪個張潮?就是那個張潮。寫《原鄉》的張潮,寫《刑警榮耀》《逐星者》的張潮。”
程永新一時間有些難以接受,但想來劉鵬濤也沒有騙自己,禁不住自己就站了起來,有些震驚地道:“張潮?你說他給我們雜誌投稿了?還是通過公共郵箱?”
畢飛宇聽到以後也大感意外,側過身子看著劉鵬濤,也想聽得更清楚些。
劉鵬濤點點頭道:“我也不敢相信。但是郵件的地址拚音是他,作品的落款也是他,作品的質量……也像是他的,所以我才趕來給您彙報。”
程永新聽到前麵兩句,眼睛都開始放光了,滿是期待的神色;但聽到最後一句,又收斂了起來,質問道:“什麼叫‘像是他的’?那到底是不是他的?”
劉鵬濤有些委屈,道:“郵箱是最普通的新浪郵箱,落款也隻有一個名字,是寫得……挺好的,所以才需要您來判斷啊!”
一般雜誌社收稿,都要求“真名”“筆名(如果用的話)”“電話”“通訊地址”缺一不可,隻有一個名字是不規範的。
劉鵬濤本來都想直接點右上角的x號了,但這篇作品的開頭確實吸引到他,一直看下去後,他越來越覺得就是張潮本人的手筆,所以才有那聲驚呼。
程永新知道這件事很重要,無論是張潮本人投稿,還是一個巧合——有個作者名字也叫張潮,或者筆名叫張潮——作品質量既然能“迷惑”到劉鵬濤,那自己一定要親自看一看,避免錯過。
要知道劉鵬濤雖然在《收獲》隻是個年輕的新編輯,但卻也是南京大學中文係研究生畢業,還在不少報刊雜誌上發表過作品,無論理論水平還是寫作實踐都很紮實。
能讓他“驚呼”的作品,恐怕不多。
程永新有些為難地看向畢飛宇,畢飛宇善解人意地道:“我也挺好奇地,介意我一起看看嗎?”
程永新放下心來,哈哈笑了一聲道:“正好讓您把把關,看看這個‘張潮’到底是真的,還是西貝貨。”
這時候主編室裡的動靜已經引起了其他人的關注,不少編輯都在門口探頭探腦,程永新沉吟了一下對劉鵬濤道:“小劉,稿子有多長?你打兩份拿進來。”
劉鵬濤興奮地應了聲:“不長,一萬多字的短篇,我馬上去打!”
說罷就出門打稿子去了,就連身子都比平時直三分。
畢竟編輯的地位主要來自於他能約到什麼樣的稿子,要是從此能搭上張潮這條線,劉鵬濤在《收獲》雜誌裡的地位,就不可同日而語了。
劉鵬濤離開辦公室以後,程永新和畢飛宇相視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出了詫異的神色。
程永新猶疑地道:“如果真是張潮的作品,為什麼是《收獲》?他的稿子不是都該由《青春派》來發表嗎?”
畢飛宇沉思了一會兒才道:“說不定他是想找點‘刺激’?反正他在賺錢這件事上應該已經不太執著了。”
程永新點點頭,對畢飛宇的猜測表示認同。如今,絕大部分的成名作家,尤其是頭部作家,基本都退出了單篇投稿市場。
對他們來說,把作品投給文學雜誌是一件非常“虧本”的事。
即使是短篇、中篇,攢起來成為一個集子直接出版成書,收益遠比雜誌社那幾千塊稿費高。
畢竟《收獲》這樣的雜誌,實行的也是90年代的稿酬標準,最高也不過千字500元。
現在文學雜誌之所以還能收到大作家的稿子,無非是編輯和作家作家的關係密切,有長期的合作關係;第二是這些大作家有固定的讀者群,作品哪怕發表在雜誌上,也不太影響單行本的銷量。
在表象之下的潛規則就是,新作發表在文學雜誌上,尤其是像《收獲》《當代》這樣的國內“頂刊”上,更容易受到文學獎的青睞。
大家可以不在乎幾千、萬把塊的稿費,但是對“名氣”還是比較重視的。
正談說間,劉鵬濤拿著兩迭打印好的a4紙文檔進來,分彆遞給了程永新和畢飛宇,但也不出去,直勾勾地盯著兩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程永新哪裡不知道他的心思,笑道:“你先忙去吧。放心,如果真登上了,責編還是你。”
劉鵬濤這才高興地應了聲“好”,出了主編辦公室。
此刻編輯室裡已經熱鬨起來了,劉鵬濤經過每一個座位都有同事問他:“真的是張潮?”
劉鵬濤隻是笑道:“是不是,那要等程編和畢老師看完才能定,我說了不算。”剛剛他在打印文稿的過程裡又看了一遍,越發肯定這篇真的來自張潮。
“就這你還賣關子!”猴急的編輯根本等不及,直接湊到劉鵬濤的辦公桌上,就看起電腦上正打開著的文檔。
不一會兒,這小小的辦公桌旁邊就圍了一圈人,嘰嘰喳喳:
“你慢點翻頁,我剛看到一半!”
“這麼慢,怪不得每次集體審稿你最慢!”
“誒誒,你往上翻一點,我再看看……”
……
聽著外麵編輯室的動靜,程永新和畢飛宇相視而笑,畢飛宇道:“張潮的稿子,也難怪。”
程永新感歎道:“是啊。說起來,他‘流落在外’的稿子好像隻有《花城》和《青年文學》各拿了一篇。哦,還有人民文學上那個諜戰的中篇,不過他署名第二。”
畢飛宇揚了揚手上的稿紙道:“開始看吧,我都有點迫不及待了。”
程永新點點頭,低頭開始看了起來。
這篇名為《最後一課》的,開頭就吸引了兩人的注意:
【所有選擇都是遲到的回聲:口袋裡一份還帶著打印機餘溫的辭職信;妻子寄來的離婚協議;早餐店找零的一張2元紙幣和4個1毛硬幣;半包香煙;一個打火機;一團餐巾紙;用鑰匙圈兩把鑰匙;薄得像卡片的錢包;半截無意中塞進來的粉筆。掏出哪一個,都能概括張潮貧瘠如戈壁的人生。】
畢飛宇笑了:“還真是他的風格,具體、精確,瑣碎、淩亂中卻仍然秩序儼然。”
程永新隻點點頭,耐心地繼續看了下去:
【春天的晨霧像塊浸了陳醋的抹布,濕漉漉地糊在臉上。從24歲到40歲,這裡的氣候從來沒有變化,像校準過的時鐘,到了哪個時節就會吐出什麼樣空氣與陽光。已經是個江城人的張潮很久都沒有覺得這有什麼難受,唯獨今天。張潮不能確定到底是他變了,還是氣候變了——或者這個小城已經感覺到他要離開,於是像刻薄的房東對待退租的房客一樣嚴厲。
“你去江城運氣會好呢!”爸爸給張潮整理了一下襯衫的衣領,就像小學的時候媽媽給他整理紅領巾,“江城有烏龍江,你的名字裡有潮,江水總是要漲潮的,你的日子也會跟著漲起來。”那時候的張潮,臉上乾淨得剛剛像塗過臘。今天的天氣太熱,這層臘漸漸溶化,露出坑窪不平的泥地和青黑色的灌木。】
程永新微一凝神,發現這篇在回敘往事和切回現實之間並沒有進行任何提示,而是根據思緒的延展與情節的推進自然而然地切換過來,形成了一種渾然一體的閱讀感受。
當然,如果沒有耐心的讀者,就會覺得線索紛亂;而像程永新這樣的成熟作家、編輯,則感到絲滑無比。
“張潮的寫作技巧又有進步啊!”程永新雖然隻看了個開頭,但是內心已經認定這就是張潮寫的了——即使不是“真的張潮”,那也等於是為文壇發掘出了一個新秀。
隨著他的翻閱,這篇《最後一課》漸入佳境——
【學校門口傳達室窗台上,門衛老周探出半張油亮的臉:“張老師,開發商又送購房優惠券來了。”大紅色的優惠券遞了過來。張潮沒有接,低下頭說了一聲:“謝謝,我不需要。”匆匆鑽進人流裡。學生的腳步、說話,車流的胎噪、汽笛,還有每天早上校門口循環播放的一段錄音:“注意安全,嚴禁打鬨。”把老周也許會從暗啞的嗓子裡擠出來的低沉笑聲給活埋了。
生孩子以前的黃玲是江城一中聲音最好聽的女老師,聽她說話像被熨鬥貼著來回推,時間長了,心裡有再深的褶痕都會被熨平;但同時,也有會另一些枝條從縫隙裡長出來。張潮不止一次想象過如果不是在教室、備課室、會議室、禮堂、操場、食堂……這些地方聽黃玲的聲音,會是什麼滋味。當然,不止一個男老師這麼想,張潮甚至是其中比較斯文的一個,隻會在彆人把意淫宣諸於口時附和著笑。所有人都說黃玲生孩子的時候把嗓子喊壞了,現在像鴨子叫;臉色也一天天黃黑起來。她從男老師的聊天裡消失了,隻有在每天早上走進校門的時候,聽到當年她錄製的“注意安全,嚴禁打鬨”,才會依稀記得有過這麼一個聲音好聽的女人。……】
隨著敘述的緩緩推進,一個失意的小縣城教師的半生,撲麵而來。
作為一個“從學校到學校”的老師,張潮用16年證明了自己的無能。學校裡,職稱評不上,領導看不上;家庭中,妻子也已經離家許久,並且要求離婚。
在一場大學同學的聚會當中,曾經被自己看不起的董超在深城做家教,已經開起了小汽車,還在老家買了一套房。在一場酣暢淋漓的醉酒後,董超拍著張潮的肩膀,讓他來深城幫自己。
“三年,兄弟,隻要三年,你就可以風風光光地回江城。”
有了這句話,張潮下定決心辭職離開學校,連編製,連最後一個月的工資都不要,甚至連給校長找其他老師接手的過渡期都沒有。
他要乾乾脆脆地走,像一個俠客一樣,“事了拂衣去,千裡不留行。”
今天他就準備給高三的學生上完最後一堂課,就把辭職信摔在校長的辦公桌上,然後留給所有人一個孤高的背影。
在最後一堂課短短45分鐘的時間,他陷入了現實與心靈的雙重糾葛、互迫中。
他覺得自己在學校裡的「最後一課」要給學生講些“重要的話”,希望學生能對自己留下印象,甚至幻想有一天,其中的一個學生成了作家,會在作品裡深情回憶他。
但學生對他陳腐的說教隻有不耐煩,催促他趕緊講考卷,或者乾脆讓他們上自習,讓他尷尬不已。
他又想著自己會充滿驕傲與骨氣地向一向看不起自己的校長遞上辭職信,校長會感到意外甚至震驚,並且進行假惺惺的挽留,自己則會毅然決然地拒絕。
但校長的實際表現是如釋重負,很爽快地同意了他的辭職,並且很快找到了另外一個老師接手,這讓他失落不已。
他還以為自己的同事得知這個消息以後,會有幾個平時要好的人來挽留他,結果一個也沒有,這個消息甚至沒有傳出去。最後他失望不已……
張潮就像一個泡沫一樣,“噗”一聲破裂無蹤,就這樣消失在江城一中校園裡。
他想象中的「最後一課」的悲壯感並沒有實現,反而是現實給他上了「最後一課」。
采用了現實主義與輕度的意識流相混合的手法,在「現實」「臆想」「回憶」「情緒」中來回流動,形成了一種「一詠三歎」「重章迭句」近乎詩歌的結構形式。
當然,這隻是的前半部分。
不過程永新和畢飛宇都不約而同地停下了翻閱的手,互相對視了一樣,雖然沒有說話,但是眼神裡已經完成了一次交流:
“是他吧!?”
“當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