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列列的甲士,整束衣甲,依照火長、隊率等基層軍官的命令,再一次檢查兵器,做進戰前的準備。隨著賀蘭敏軍令的下達,前排的弓弩手又齊射了幾波之後,與盾牌手向兩邊撤開,讓出了一條衝鋒的道路。兩員勇將的引率下,四個團,八百人的甲士,組成了兩個三角形的突進陣型,出後陣趨前,一聲聲的喊“殺”中,先緩繼疾,向著兩百步外的馮金剛陣衝去!
“射!”馮金剛立於望樓,盯著這八百隋兵,耐心地等待他們進入強弩射程,舉起手,令道。
——卻這八百隋兵,因處賀蘭敏陣的後部,所以需要再往前一段,才能進入馮陣的強弩射程。
適才漸疏、漸緩的馮陣箭雨,應著馮金剛的這道軍令,重新密集與迅猛!
粗長的弩矢成排地射出,帶著破空之聲,穿透空氣,直撲這八百隋兵。這八百隋兵都是老卒,不少參與過征高句麗等戰,不論他們的士氣現在高不高,戰場的經驗相當豐富。甚至不需要軍將們的指揮喝令,他們就知該怎麼應付這突如其來、又變得驟密的箭雨。
但見他們迅速分散,並於同時,突進的速度沒有變慢,反而更加迅猛。這種時候,最忌的就是猶豫、害怕,一旦停下腳步,便會成為靶子。最好的應對辦法,就是加速衝鋒,爭取能在最短的時間內,衝過這片死亡地帶。隻要衝到敵人陣前,敵人的弓弩就再難起到多少作用了。
馮金剛眼見隋兵未被己陣的弩矢擊潰,反加速逼近,倒是詫異了下,說道:“卻是凶悍。”
“將軍?”馮金剛方才“佯裝弩矢不足。待賊深入,再弓弩齊射,給以打擊”的計策,眼看沒有起到好的效果,一個從將緊張地等待他應變的命令。
馮金剛令道:“弓弩再齊射一波,隨後弓手換矛。前陣將士預備接戰!”
——弓弩手,在當下的軍隊中,算是獨立的兵種,也不算。算是獨立的兵種,比如操作大型弩車的弩手,打個比喻的話,就像後世的機槍兵,他們有時獨立成編;不算獨立的兵種,普通的弓手,除掉少數的神射手外,其餘大多實際上就是步兵兼職,敵人遠時就射箭,近時就換矛等近戰兵器。如原本時空,後來一支唐軍的武器配備,弓這塊兒,即是人手一弓。唐軍一軍,通常一萬兩千五百人的編製,配給弓一萬兩千五百副,比陌刀、矛、橫刀等的配給率都高,普及率達到了百分之百,人人都是射手。故而馮金剛有“弓手換矛”此一軍令。
當然,漢軍中弓的普及率,限於資源等因素,現下肯定沒有後來唐軍的普及率高,不過一營之內,弓手仍占相當比例,如今多者,如馮金剛營,亦已是半數以上的步兵皆有配弓。
卻也不必多說。
隻說馮金剛的軍令,很快得以了貫徹。
而在這時,突進殺來的八百隋兵甲士,已衝過拒馬、鹿砦等阻礙,逼近到了馮陣的陣前!
他們所組成的兩個三角形的銳陣,在越過死亡地帶時候,陣型略有鬆散,小有傷亡。
但在逼近陣前後,得以了重新的集結,恢複了緊密的陣型。
陣中望樓上的馮金剛望去。
這兩個向前推進的銳陣,不是洶湧的潮水,而是移動的鐵色冰川。人皆披掛厚重的兩當鎧,鐵片在清晨的陽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手中長矛如林,巨大的方盾幾乎遮蔽了整個軀乾。步伐沉重而統一,踏得大地微微震顫,甲葉摩擦發出連綿不斷的、令人窒息的金屬刮擦聲。
儘管士氣不高,馮金剛約略可以望到兩個銳陣前列隋兵戰士的相貌,從他們的臉上,看到的是近似麻木的表情,沒有士氣高昂的部隊在進戰時應有的那種興奮、亢奮,好像透著一股被逼的無奈,但這八百甲士組成的這兩個銳陣,無可挑剔,他們前進的動作精準而冷酷,儼然有著一種被戰火千錘百煉過的肅殺。——到底不愧是十餘萬驍果中選出的精銳兵士!
兩個銳陣,如同兩把鋒銳的、並頭齊驅的鋼鐵鑿子,插將過來!
馮金剛的目光落在了本陣的前陣上。
前陣,名為前陣,實已是其陣的主力陣容,由五個團,步卒千人組成。結以方陣,外圍是緊密相連的巨盾,盾隙間探出密密麻麻的長矛。從馮金剛居高臨下、處於其後的角度望之,他前陣的陣型就像是一隻巨大的刺蝟,大盾森然,矛尖閃爍寒光,靜待這八百隋兵甲士的衝擊。
“穩住!弩車、強弩預備!”馮金剛下令說道。
八百甲士已與馮陣前陣近在咫尺!
“射!”
弩矢化作一片黑雲,帶著尖嘯撲向隋兵八百甲士的兩陣!
噗!噗!噗!
沉悶的撞擊聲不絕於耳。
大部分弩矢被厚實的鎧甲或巨大的方盾彈開,徒勞地跌落。隻有少數弩車射出的重矢,穿透了部分甲士的防護,帶起一蓬蓬血霧,染紅了冰冷的鐵甲。幾個隋兵甲士悶哼一聲,撲倒在地,旋即被後麵湧上的同伴鐵靴無情踏過。這點損失,對八百鐵甲而言,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兩個鋒矢陣,以至沒有絲毫地停頓或混亂,依舊帶著碾碎一切的意誌,隆隆向前!
老兵們久經沙場,見慣了生死,對同袍的死傷,或許心中不免會起些漣漪,然並無過多的關注,畢竟這是戰場,分神就是死亡!“轟!”兩道鋼鐵鑿鋒,狠狠楔入了馮陣的盾牆!
撞擊的瞬間,沉悶的巨響連成一片!
馮陣的盾牆在恐怖的力量衝擊下,發出刺耳的呻吟和碎裂聲。盾後的士卒,哪怕是以肩死死抵住,用全身力量支撐,也如同被攻城錘擊中,骨裂聲清晰可聞!
慘叫聲中,迎對兩個隋兵甲士銳陣正麵衝擊的盾牆位置,首先向內凹陷,形成了兩塊觸目驚心的裂痕。巨盾連同後麵的盾手一起被撞得向後趔趄,就如被冰山撞到的薄冰,眨眼消融。
兩陣隋兵甲士的長矛,毒蛇般從盾牌縫隙或碎裂的缺口凶狠刺入!
矛尖撕裂皮甲,貫入血肉,帶出一道道滾燙的血雨!
有的馮陣兵士被長矛洞穿,釘在身後同伴的盾牌上;有的被方盾撞擊,砸得口噴鮮血倒飛出去;有的被隋兵甲士的鐵甲撞倒,跟著被不知多少沉重的鐵靴踩踏,隻留下一聲短促的慘嚎。
望樓上,一個從將變色叫道:“將軍,無怪這支隋兵此前並未見過,觀其攻勢,顯是精卒!”
“刺!”馮金剛腦海中閃過李善道為將須穩的叮囑,忍住麵色不變,令道。
馮陣盾後的長矛手在血霧中嘶吼著刺出!
矛尖刮擦著重甲,發出令人牙酸的刮擦聲,濺點火星。有些矛幸運地刺入了鎧甲的連接處或相對薄弱的腿部、腋下,帶出鮮血。被刺中的賀蘭敏部甲士隻是悶哼一聲,動作稍有遲滯,但輕傷者繼續推進,傷勢重者則被拖到陣中空隙,由後排同伴頂替上去。
整個這八百甲士的進攻,如同精密的器械,前排格擋、突刺,後排隨時補位、掩護,陣型一支保持,動作高效,好似一台無情的絞肉機器,雖然進速不快,可卻堅定地向馮陣深處鑿進!
即便賀蘭敏部的這八百隋兵,是己軍的敵人,可在望到這八百甲士的表現後,馮金剛終於也是忍不住,麵色稍變,打心底裡讚了一聲:“好一支精兵!”
確實是精兵,這種臨戰的表現,實事求是地說,比馮金剛營的將士更為出色!馮金剛自度之,就漢軍各營來講,恐怕隻有屈突通舊部中的精銳、高曦、蕭裕等營方能與之匹敵。
馮陣方陣不可避免地開始扭曲、崩裂!
尤其麵對左翼隋兵銳陣的位置,——這個銳陣的隋兵甲士,比右翼的隋兵銳陣的甲士更為悍勇,盾牌撞擊聲如雷鳴,長矛穿刺間如狂風驟雨,每一次衝擊都帶著摧枯拉朽之勢。此一位置的馮陣兵士,死傷飛快增加。盾牆多處破裂,長矛折斷,兵士們相繼倒下,在血泊中掙紮,慘叫聲此起彼伏,剩餘的士卒眼中充滿了血絲和不自禁地對這些鐵甲屠夫的本能恐懼。
“將軍!左翼頂不住了!直娘賊,這部賊兵,全是老卒,太硬!”一個從將滿頭大汗,叫道。
戰場就是這樣,局勢的轉變,就在呼吸之間。
才不到半個時辰之前,馮金剛還在尋思用“佯裝矢儘”,來哄騙賀蘭敏部隋兵,從而以給他們造成更大的殺傷。可就這麼短短一會兒的功夫,他的前陣就被壓得節節敗退,搖搖欲墜!
又一個從將叫道:“將軍,大王給咱的軍令是,今日此戰,可以佯敗,以求李將軍、王將軍分兵支援。既然如此,就趕緊派人向李將軍、王將軍求援吧!”
“戰事才啟,咱就求援?就算是大王軍令,你他娘的,俺也丟不起這人!”
建議求援的此將,是馮金剛早年在鄉中時的玩伴,之前沒有從過軍,也就是去年底投奔了馮金剛後,才開始接觸戰爭,然在這大半年的隨從李善道的征戰生涯中,馮金剛營並沒有打過幾場硬仗,故是這從將竟然這麼快的,就被這八百隋兵甲士的氣勢給嚇得起了怯意。
他可以畏懼,馮金剛要臉麵的,卻不能就這麼輕易的便求援!如果這麼輕易的就求援,這場仗打完以後,彆營的營將們,會怎麼看他?背後會怎麼嘲笑他?
恨鐵不成鋼地罵了這從將一句,馮金剛下令:“調後陣填上去!堵住左翼!死也要給俺釘住!”
後陣的兵士,等於是馮陣的預備隊了。人數不多,兩個團,四百人。留下了一個團,護衛望樓,另一個團的兩百兵士,聞令而動,急忙奔向左翼,填補缺口。
生力軍的加入,暫時延緩了馮陣左翼缺口被徹底鑿穿的勢頭。
但加入的這一團兵士,都是輕步卒,麵對重甲隋兵,也不是對手。長矛刺出,刺不透隋兵的鎧甲,反被隋兵甲士的反刺洞穿。左翼缺口處的混戰,愈加慘烈,人擠著人,矛杆撞擊,血霧彌漫。己軍兵士與隋兵甲士的呼喝、喊聲,交織成一片。濃烈的血腥味,望樓上可聞。
“將軍!真的是撐不住了!快求援吧!再不求援,大王令我營的‘佯敗’,可就要成真敗了!”不僅是一個從將在請馮金剛趕緊求援了,望樓上跟從在側的四五個從將,俱是駭然叫道。
馮金剛望了下西邊的鄭智果陣。
攻擊鄭智果陣的隋兵所部,出兵進攻的時間比賀蘭敏部還要早一點。其出之兵也俱甲士,亦是分組成了兩個銳陣,並且其攻勢也甚為猛烈。鄭智果陣,他遠望眺之,見亦已左支右絀。遙遙望見一披甲的將領,帶著十餘甲士,奔波於鄭陣的左右兩翼之間,忙於調度支援。
隔了四五裡地,他自辨不出此將是誰,然他對鄭智果比較了解,卻可斷定,此將必即鄭智果。鄭智果在漢軍諸營的營將中,素來是以勇猛著稱。這類危急的狀況下,他必會親自上陣。
“鄭將軍陣尚未求援,我陣不可求援!傳俺將令,給俺頂住!再頂半個時辰!”
諸從將麵麵相顧,不敢再勸,隻好將他這道軍令傳下。
……
十來裡外,汲縣城,北城樓。
從戰鬥打響起時,李善道就在密切關注城東的戰況進展。
又因馮金剛、鄭智果兩陣,是城東戰場的前期重點,故他的關注點也一直多在這兩處陣地上。
遙見隋兵發起步卒進攻,不過半個來時辰,馮、鄭陣兩陣已被動搖。李善道皺起了眉頭,說道:“隋兵攻勢迅猛,所出之兵,當俱精銳。馮、鄭兩陣已顯不支,文相怎還不出援?”
魏征猜測說道:“大王,也許馮、鄭兩位將軍尚未求援?”
按馮金剛、鄭智果兩人的性子看,他倆一個自視隨從李善道起事的元老,好麵子;一個剛烈,寧折不彎,凡戰,不顧惜部曲傷亡,必拚命到最後一刻,確有這種可能性。
“簡直胡鬨!我再三明令,‘佯敗求援’,非要把佯敗搞成真敗麼?兩陣若真敗,勢必牽累文相等陣,底下的仗就不用再打了,咱們認輸投降就是!若真這等不顧大局,戰後我當嚴懲!”李善道少見地露出了點怒色,他當即下令,“傳令文相,不得遲延,出兵支援馮、鄭兩陣!”
傳令軍吏疾下城樓,飛馬出城,趕去傳令。
屈突通抬起手臂,指向馮金剛部對陣的這部隋兵:“大王,請看。”
李善道順指望去,一麵將旗的前領之下,這部隋兵剩下的千餘兵馬悉出,壓向了馮陣!
這麵將旗,李善道、魏征等看不清是誰的將旗,卻猜得出來,應該便是這部隋兵主將之將旗。
正即是賀蘭敏的將旗!
賀蘭敏驅馬挾槊,隻以數鐵騎護從,衝在最前,奔行如風,槊尖所指,是馮陣左翼缺口之後、馮陣望樓旁邊,在煙塵、血霧中飄搖的“馮”字將旗!他大呼叱吒:“掣旗!就在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