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了!動了!”前線斥候飛奔到望樓下,拜倒大叫。
望樓三層,每層都有軍吏值守。一層層的,軍吏們高聲傳遞消息,將此叫喊飛快地傳送到了頂層。頂層樓梯口站著的,是宇文智及的親信參軍。他當即轉身,撥開從臣,疾步至正中的胡床前,跪地稟道:“大將軍,李文相、王君廓兩陣動了!已遣兵往援馮金剛、鄭智果!”
胡床上,碩大的遮陽傘下,斜依坐的正是宇文智及。
宇文智及直起身,丟下玉杯,一拍座榻,問道:“動了?”
“大將軍,動了!”
宇文智及問道:“亂了麼?”
“大將軍,尚未亂。”
宇文智及沉吟片刻,揮手說道:“再等!”
胡床邊上的從將、從吏們,有的跑到了扶欄邊上,眺望李文相、王君廓兩陣分兵支援鄭智果、馮金剛兩陣的情況,——隻見兩支漢兵,如似兩條長蛇,各從李、王陣後,正在奔湧援向鄭、馮兩陣;有的扭頭,朝望樓後的連營望之,——待戰多時的上萬步騎伏兵正於營中等候!
“大將軍,依照部署,至遲在李文相、王君廓分兵往援鄭智果、馮金剛後,竇建德就該倒戈了啊!卻為何他尚未動?……會不會是出了甚麼狀況?”亦有從吏患得患失,憂心說道。
一層層的前線軍報,再次傳到!
又一個頂層樓梯口的親信參軍奔至,跪地歡喜大叫:“大將軍,亂了!亂了!”
宇文智及才坐回的身軀,再度直起,問道:“亂了?”
“大將軍,亂了!竇建德、高雅賢陣大亂,連帶李文相陣亦已動搖!”
宇文智及大喜,說道:“好!終於亂了!立即傳令,伏兵按計行事!”親信參軍正待傳令,他從胡床上下來,又道,“且慢。”親到望樓邊緣,自有從吏為他手搭涼棚,朝著李文相陣的方向凝神眺望了稍頃,點頭說道,“果是受到牽連。”再次下令,“儘起伏兵,攻李文相陣!”
他望見,“高雅賢”陣中旗幟紛亂,前陣的將士擁擠後撤,火光衝天,濃煙滾滾。攻“高雅賢”陣的隋兵,趁勢已將攻入其陣中。數裡外的李文相陣,這時因此也陣中騷動,陣腳已亂。——何止李文相陣,也在東邊的王君廓陣,他遠眺望到,亦似是出現了混亂跡象。
上萬伏兵如潮水般,從望樓後不遠的幾處營中湧出,隱匿的旗幟瞬間張揚,催戰的鼓聲如似驚雷,蔽日的塵土彌漫中,千餘精騎衝鋒在前,數千步卒隨之在後,鐵甲錚錚,殺聲震天。
“什麼時辰了?”宇文智及問道。
從吏回答說道:“回大將軍,巳時三刻。”
按後世是計時單位,上午十點四十五分。這場戰鬥,打到現在,已經進行了兩個多小時。
宇文智及傲然挺立,目露精光,緊握劍柄,重申他之前命令:“午時前,本大將軍要聞捷報!”
……
“大王,快看!宇文智及的伏兵出了!”屈突通遙指城東宇文智及望樓後,沉聲說道。
不用他提醒,上萬步騎出營的動靜大得很,李善道早就望見。即使已可算身經百戰,當此關頭,他也不由有些緊張,——怎可在臣屬麵前顯露緊張?他摸了摸短髭,從容笑道:“已入我彀中。今日此戰,我軍之勝,已在眼前矣。傳我軍令,蕭裕做好引騎出戰之備。”
昨天,給城東各營分彆派了些增援。
但隻靠這些增援,大約仍不足以擊潰宇文智及部。畢竟,已知宇文智及在營中足足埋伏了伏兵萬眾。是以,李善道此外還調集了蕭裕營的騎兵,做為支援,隱於東城巷內,待命而動。
軍令不多時傳至。
蕭裕及其所率之精騎兩千,紛紛上馬,檢查鞍具,槊鋒閃爍,戰意盎然,蓄勢待出。
……
就像山洪開閘,伴著悶雷般的步點與鐵甲撞鳴之聲,從遠處望之,簡直就如一道無堅不摧的鋼鐵洪流!千餘精騎打著呼哨,縱馬狂奔;數千步卒組成鶴翼陣,緊隨其後。奔出宇文智及望樓後的連營之後,鐵流從望樓兩側分湧而過,卷過戰場上的空地,衝向李文相陣!
“鶴翼陣”,陣如其名,是一種如同鶴翼般展開的攻擊陣型,左右兩翼如翅般向兩前側展開。這種陣型,是方下常用的一種陣型,通常用於己方兵力占優,務求包圍以全殲敵軍的時候。
兵力方麵,李文相陣因是城東諸陣的主陣,故而除掉留守兵力外,他這個陣,今日出戰的兵馬,本是城東諸陣中最多的,原先約有四千步騎,然在分出部分兵馬支援鄭智果、馮金剛陣後,現存之兵力隻有三千兵士,而即使不算正在進攻其陣的隋兵,單隻此際出動的宇文智及部伏兵,就萬人之多,很明顯的,宇文智及部的兵力是占據了絕對的優勢。
加上“高雅賢”陣倒戈,等於是李文相陣地的側翼,一定程度上被暴露出來了,戰場上當前的形勢,從表麵看也甚為有利於宇文智及。故是,宇文智及的伏兵采取了這種陣型。
望樓上,按著劍柄,俯瞰著猶如無邊無際的黃潮,從兩側卷湧而過的伏兵,掀起的偌大聲勢,宇文智及仿佛已看到李文相陣被他們席卷、將旗傾覆的景象,臉上浮起猙獰的得意。
“再傳本大將軍令,擒殺李文相者,賞百金;破汲縣城,擒殺李賊善道者,賞千金!”
……
宇文智及的狂妄笑聲,遠在十餘裡外陣中的李文相,當然聽不到。
但是,宇文智及這個時候,若能夠看到李文相的表情,定會狂妄不再,改而疑竇叢生,甚乃驚疑不定。李文相立於望樓,當此“高雅賢”陣倒戈、宇文智及伏兵儘出之際,非但不見絲毫驚慌,反而穩穩當當地站著,神情鎮定,嘴角微揚,似早已預知了這一切。
“變陣!圓!迎賊伏兵!”
方陣、圓陣,在作戰時,都具有防禦的功能。但相比之下,方陣可守可攻,圓陣則更側重於防禦,尤其在敵眾我寡時,圓陣能通過環形的陣型,有效阻擋敵人多方向的攻擊。
中軍將旗急速揮動,旗語急促而清晰。
隻見那看似因分兵而單薄的李文相陣,卻與李文相這時的鎮定一樣,臨此劇變,不僅未有崩潰,應著李文相的軍令,卻反而是立即變換陣型。前陣的兵士抵擋隋兵進攻之同時,中陣、後陣的兵士如臂使指,迅速收縮,很快就將方陣變成了圓陣。圓陣的正前方位,露出了一個通道,前陣的兵士一邊奮力抵抗,一邊有序後撤,經此通道,融入了圓陣之中。
進攻李文相陣的隋兵所部,待要趁“高雅賢”陣作亂、己軍伏兵即將殺到的戰機,繼續進攻,然而圓陣最外圍的盾牌手,如鐵壁般緊密排列,已將盾牌轟然合攏,巨盾重重砸入泥土,長槊如密集的荊棘叢林般,自盾隙中森然探出!李文相陣的整個陣勢,已改換完成!
迎著距離本陣越來越近的宇文智及部上萬步騎伏兵,這個巨大的、帶著致命尖刺的堅固圓陣,沉穩地釘在原地!陣中士卒眼神堅毅,毫無動搖。他們知道,分出救援鄭智果、馮金剛的兵馬,不過是羸兵、民夫,其陣的主力精銳,紋絲未動!他們也知道,“高雅賢”營的作亂,隻是李善道定下的“誘敵之計”。他們還知道,李善道已經布置了援兵,隨時可來馳援他們。
事實上,知道這些的,不但是李文相的部曲,其餘各營的部曲也都已儘知。
——這一些,俱是今日戰前,李文相等告訴他們的。
出於保密,這些不可提前告知一般的將士,但為保證軍心不亂,臨戰之前,卻需告知。
……
宇文智及部伏兵,越過了戰場外緣,進入到了戰場腹地。
他們目睹那圓陣如山嶽般屹立,不禁生疑,進速稍緩,卻在主將、各級軍官們的催令下,將衝鋒的速度重新提起。原本在進攻李文相、王君廓兩陣的隋兵兩部,向後退走,將進攻的位置讓給了他們。上萬伏兵,分成兩部。一部主力,七八千人,依舊以鶴翼陣的陣型,向李文相陣壓去;另一部一兩千人,隔過“大亂”的“高雅賢”陣,攻向王君廓陣。
如前所述,城東漢軍諸陣,李文相陣在正中,西邊依次是馮金剛、鄭智果兩陣;東邊依次是“高雅賢”、王君廓兩陣。東邊此處,“高雅賢”陣與李文相陣相接。
而又城東漢軍諸將,李文相是主將,王君廓是最能戰之將。
故仍如前文所述,今日此戰宇文智及的重點進攻目標,一個李文相,一個就是王君廓。
圍向李文相陣的宇文智及伏兵主力,騎兵已衝至到了陣前,步卒也相距不遠了!敵我弓弩齊射,箭矢如暴雨般在半空中交織,落入各自陣中,“撲哧撲哧”的亂響一片。隋騎居前的是甲騎百人,身披精甲,坐騎亦披掛馬甲,不畏李陣箭雨,持槊直衝,試圖將這圓陣撞開缺口。
上百匹高大的鐵馬,疾馳如鐵猛獸。
上百個雄健的甲士,渾身上下被鐵甲包裹,隻眼前露出一條縫,似如鐵鑄的神魔。
上百支猙獰的槊尖,在陽光下閃爍死亡!
狂潮襲來,眼看血戰將啟。
幾乎同時!
嗚嗷、嗚嗷、嗚嗷!
三聲號角,厲如淬火鐵鋌刮過陶甕的角嘯,劃破長空,響徹李陣右邊,震得人心弦緊繃。
是“高雅賢”陣!不,是蘇定方陣處傳來的聲響!
陣中歪斜的“竇”、“高”兩麵將旗,被猛然扯落,一麵“蘇”字旗被高高舉起,迎風招展。
……
蘇定方陣中。
一員年輕的驍將躍馬而出,長槊上揚,正是蘇定方!
他聲如雷霆:“逆賊竇建德、高雅賢已受擒!”重申李善道令諭,“大王令旨,隻究首惡,不問脅從!凡力戰有功者,無官直除八品,有官以次增益。”下令,“賊已中計,隨俺殺賊!”
——所謂“無官直除八品”,指的是戎秩,也就是勳官。
預先備好的精銳步騎三百,同聲大呼,或驅馬,或步奔,隨著蘇定方,向將突入其陣中的當麵隋兵所部,展開了迅猛的反衝鋒。這部隋兵自以為得勝在望,措手不及,登被衝垮。
不久前,望樓上宇文智及望到的“高雅賢”陣紛亂的場麵,隨之得以了重振。
令副將指揮餘下兵士,鞏固陣地,以護衛李文相陣的側翼,蘇定方引此三百步騎,——這三百步騎,毋庸多說,當然便都是跟著他昨天入高雅賢營的精兵,轉而援向李文相陣。
……
又幾乎同時!
煙塵暴卷!一支百人上下的騎兵,合以數百步卒,風馳電掣,從蘇定方陣的東邊殺來,馬蹄踏碎塵土,步卒“殺賊、殺賊”的呼喝聲,聲聲為繼,如雷貫耳。為首一將,座下黑馬鐵裹如墨,手中丈八大槊挺直前指,可不正是王君廓率本陣精騎,亦趕來參戰,奔援李文相陣!
……
汲縣城北,城樓上。
李善道遠望,見蘇定方、王君廓這兩支精兵,一較靠上,亦即北、一較靠下,亦即南,分出本陣後,便如張開的鐵鉗,一前一後地夾擊向正以鶴翼陣展開,企圖包圍李陣的宇文智及部隋兵左翼,——儘管隋兵數千之多,這兩支精兵才各數百,卻眼望可見,其氣勢卻所向無前!
“勞請元德,可以出矣!”他摸著短髭,簡短地令道。
東城門緩緩打開。
蕭裕一馬當先,引兩千騎魚貫出城,越過壕橋,殺向了戰團!
……
一則,王君廓陣處在城東漢軍諸陣的最東邊,距離李文相陣有十裡遠近,比蘇定方陣距李文相陣為遠;二則,王君廓在出援李文相陣前,先向留下守陣的王君愕部署了一下本陣應對隋兵伏兵攻勢的防禦,耗費了些時間,故按理說,他應該比蘇定方晚到李文相陣右翼。
但蘇定方在出援前,先對進攻其陣的隋兵反衝鋒了一陣,也耗費了些時間,且耗費的時間比王君廓部署防禦的時間長,是故,他兩人及其所率之援兵,卻是差不多同時抵達了李陣東邊。
瞥了眼北邊,與本部相距三四裡的蘇定方及其援軍,王君廓豈肯落於其後?他持槊策馬,催喝不斷:“快一些!快一些!先斫賊頭者,老子稟報大王,以上功論賞!”迎著刮麵的熱風,他飛快地掃視漸近的宇文智及部伏兵的左翼戰線,目光停在了一處,“跟緊俺,突進去!”
數千隋兵組成的這個鶴翼陣,展開的兩翼,各有兵力兩三千數,——還有千數兵力位處在兩翼銜接的地方,係是這上萬伏兵的中軍主將所在之處。一邊兩三千兵力,看似不多,卻這支隋兵伏兵是剛剛殺到,陣型還沒來得及再做調整,不免的就會各個隊陣、團陣間出現空隙。
這處王君廓所選,即一個距離其與其從眾最近的空隙位置!
從援的數百步卒跟不上王君廓的馬速,落在後頭;百騎俯身緊貼馬頸,組成楔形的突進陣型,緊跟從他身後,借地勢微斜俯衝,毫無半分猶豫,劃出一道閃電,撕裂滾滾煙塵,徑直撲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