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將竇建德昨晚回書,表示願降此事,宇文智及與宇文士及說了一說。
卻原來,昨晚隨著竇建德出營,但沒有跟竇建德進城,而是趁夜色北行的這個人,就是高雅賢口中的“王伏寶舊將”。他之北行,正是往宇文智及營而去,隨身帶了竇建德的願降回書。
宇文士及聽得此話,顧不上再與宇文智及“勾心鬥角”,既驚且喜,說道:“果然?”
“書信在此,還能有假不成?”宇文智及拈起案上一封書信,晃了晃。
宇文士及眼往書信上看,說道:“信中是何言語?”
“你且自觀。”宇文智及將信丟給了他。
宇文士及接住竇建德的此書信,展開觀之,卻見信的內容不長,但都是乾貨。
信的內容大致可分三個部分。
第一個部分是信首,講的是為何將宇文化及的上封招降書獻給了李善道,且還殺了信使,道出的原因不外乎“仆素為漢王所忌,不敢輕舉妄動,故獻書以示忠,解其疑也”。
第二個部分是信中,詳述了竇建德願降之意,言明“大丞相威德,海內悅服,今麾下百萬,旌旗所指,天下莫敢不從,仆應天順命,願率部歸順”;以及提出了他的內應計劃,即借“出襲宇文化及部”的機會,陣前倒戈,反引宇文化及部攻城東諸漢營。
第三個部分則是信尾,強調事成之後,隻求有一安身立命之地,提出了若乾條件,如“善待從降將士”。言辭懇切,字裡行間流露出對李善道的不滿、對宇文化及的敬畏與歸順的決心。
宇文士及閱畢,先是大喜,繼而眉頭皺起,沉吟稍頃,說道:“卻是怪了。”
“怪從何來?”宇文智及斜眼看著他,問道。
宇文士及說道:“前封招降書,竇建德獻給書斬使,這才幾天,轉眼就主動求降,豈不怪哉?”
“你呀,老三,打小你就心眼多!這有何可疑?為何上封招降書,竇建德獻書斬使,緣故他不已在乞降書中解釋清楚了麼?他是戰敗降從的李善道,李善道猜忌他很正常,我等不也正因此才招降他的麼?則為解李善道之猜疑,他獻書斬使,以取信也,然後再降從於大兄,這有何奇怪?老三,俺知道,你少尚公主,春風得意,從小你就看不大起俺這個哥哥,但是……”
也不知話頭怎麼就轉到了宇文士及“少尚公主,春風得意”上,宇文化及撫須一笑,打斷了宇文智及的話,笑道:“阿奴,過去的事,不要再說。方今正是需要你我兄弟齊心協力,以成大事的時候,我等兄弟須當合力對敵,方能在這亂世中立足。三郎,竇建德的降書,依為兄之見,阿奴說的對,解釋有理,降意真誠,計劃周詳,應不是詐降,可以信之。”
“阿兄,竇建德在這封乞降書中,倒確是提到了他所謂的‘內應籌略’,但並未詳述具體實施細節,僅籠統提及趁‘出襲’之機,引我軍攻城東諸漢營,未免太過含糊,難保其中無詐。”
宇文智及譏笑說道:“老三,說你心眼多,是不是一點沒說錯你?這才是竇建德的第一封來書,能有甚麼細節在內?而況,細節這東西,比如他何時出襲,怎麼引我軍攻城東漢營,等等,當然須得大兄親自斟酌決定才成,竇建德便真是在乞降書中言及了這些,我等難道還能用之?老三呀,你若能把你的心眼用在正事上,城西漢營甬道,你也不會到今還未能攻破!”
宇文士及默然片刻,終是點頭:“二兄所言極是。內應的諸項細節,確是須當大兄親定。”
宇文智及拍了下手,說道:“這不就是了麼?”到宇文士及席前,索回了竇建德的降書,又拍了拍這封降書,顧盼得意,笑道,“老三,你現下可知,為兄為何說你今日城東,即便取勝,也無非小勝,不值一提了吧?今有竇建德降書在此,我軍大破李賊,指日可待!”
“如此,敢問二兄、大兄,打算怎麼利用竇建德,以何計策,何時發動?”
宇文化及說道:“三郎,你剛進帳時,我便正在與阿奴計議此事。你有何建議?說來聽聽。”
“城東漢營四五,竇建德降我者隻高雅賢一營。弟之愚見,行事前宜當計議周詳,以防有失。”倉促間,宇文士及能想到什麼建議?隻能泛泛而論,說上這麼一句。
宇文化及點頭說道:“我與阿奴也是這般認為。適才,阿奴提了建議,三郎,你聽聽看。阿奴說,城東漢營各部,加在一起,步騎合計萬餘,我在城東之右路軍,隻兩萬上下,雖有竇建德內應,可畢竟城東漢賊有營壘為障,我軍可能需要攻堅,則這兩萬兵馬,就不太夠用。
“故而,阿奴以為,可先密令竇建德不要暴露,做好內應之備,同時,我軍悄然地從城北調精銳到城東,增強城東的兵力,這樣,待我軍主力集結完畢,再以他為內應,攻城東其餘漢營,既使其措手不及,我軍又兵力占優,方能確保勝算。三郎,阿奴此議,你覺得怎樣?”
宇文士及想了想,說道:“二兄此議甚好。隻是城北精銳調動需隱秘迅速,以防漢賊察覺。且出擊時機須選準,確保竇建德內應無誤。雙管齊下,才可一舉破敵。”
“除此外,阿奴還提出了一條。便是,咱得得將李善道的注意力集中在城西,不能讓他關注城東,唯有這般,才能更保證竇建德的內應、我城東的出擊成功。故是,三郎,底下幾日,在咱們做好戰備,發動之前,你還得再勞累勞累,城西的攻勢不但不能停,還要加緊,務必讓李賊誤以為我軍主攻仍在城西,忽略城東。隻有這樣,城東之戰方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宇文士及深以為然,點頭說道:“大兄與二兄思慮周密,這幾條,確是良策。大兄放心吧,城西這邊的攻勢,弟會全力以赴,定讓李賊深信不疑,不會誤了城東的大事!”
“明天,你接著攻劉豹頭、王薄兩營間的甬道,此外,我再給你個任務。”
宇文士及起身應道:“大兄請下令。”
“坐下,坐下說話。自家兄弟,不講這麼多虛禮。”一邊是乏糧,一邊是因謠言之故,軍心混亂,又連攻數日,卻連城西的一段甬道尚未攻破,宇文化及這些天的日子不好過,一天比一天的,他情緒低落,但此刻,他卻振奮昂然,心情好了很多,含笑壓了壓手,等宇文士及坐下,他繼續說道,“此外給你的任務,即明天進攻,將王薄營也加入主攻範圍!”
“王薄?”
宇文化及笑道:“這也是阿奴的建議。你這幾日攻城西諸營,阿奴與我都有觀戰。城西趙君德、高開道、劉豹頭、王薄等營,統觀下來,數王薄營的防守最為無力。王薄,我亦與他下過招降書,他未應我。今將其營加入主攻範圍,除掉出於吸引李善道注意力之目的外,還有兩個目的,一則,殺雞儆猴,讓竇建德知道,本丞相賞罰嚴明,從我者,富貴不吝,不從我者,攻伐由我;二則,通過主攻王薄營,咱也試試看,能不能將他也因此逼迫地招降過來。”
“明白了,大兄。”
宇文化及說道:“新才陳智略部增援與你,明日,我再調五千兵援你!”
議罷定下,兄弟三人沒甚閒話多說,宇文士及略坐了會兒,就以“準備明日攻戰”為借口,辭彆出帳。宇文化及送他到帳門口,握住他的手,說道:“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三郎,自咱們到河北以來,一兩個月了,戰事不順,轉機就在眼前。切需勠力!”
張了眼帳中坐著未出來的宇文智及,宇文士及恭敬應道:“謹從阿兄令。”
離開中軍大營,宇文士及翻身上馬,在屬吏、親兵們的護從下,還回城西。
夜色已濃,星光點點,城西營帳的燈火若隱若現,他扭臉向著南邊的汲縣縣城望去,隻見城牆上巡邏的火把不斷,如同一條蜿蜒的火蛇,在夜色中閃爍。
他心中想道:“竇建德此降,若能得行,固是此戰轉機,可李善道素有狡詐之名,竇建德是降臣,他卻放之出城,到底是他真被竇建德騙住了?抑或是他彆有用心?卻不可知也!”
原來,當著宇文化及、宇文智及麵前,在被宇文智及嘲諷過後,宇文士及雖不再多言他對竇建德此降的疑慮,心底的疑雲卻未消散,反愈加深重。
他知宇文化及與宇文智及的關係親密,他三人名為兄弟,與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兩人的關係相比,他與外人無異,因此,自找沒趣的話,他當然也就不願多說。
不多說是一回事,擔心是另一回事。
“也罷,反正與唐公的書信,已遣人送出。與李善道此戰,若能勝,俺便權且再依身此間,若不能,俺就奔還關中就是!”念頭及此,忽然想起了一人,宇文士及撫須,歎了口氣。
他想起這人,是他的妻子南陽公主。
如前所述,南陽公主是楊廣的長女,母為蕭皇後,十三歲時就嫁給了宇文士及。夫妻兩個,已是渡過了近二十年的夫妻生活。南陽公主溫婉賢淑,美風儀,有誌節,造次必以禮,雖貴為帝女,嫁與宇文士及後,以謹肅聞。宇文士及的父親宇文述病重之時,她親調飲食,手自奉上,世以此稱之。兩人有個兒子,名叫宇文禪師,今年十歲了。夫妻兩人的感情,本是琴瑟和諧。可因宇文化及發動兵變,弑殺楊廣,宇文士及與南陽公主的關係驟然緊張。
南陽公主儘管因宇文化及兵變弑君這事,她知曉宇文士及事前並不知,可這是殺父之仇,她怎能將之放置一邊?即便暫且還不曾與宇文士及決裂,但也不再與他說話,見麵都不肯見了,偶見上一回,她美貌的風姿依舊迷人,卻眼神中的疏離與憤恨、哀傷,令宇文士及心碎。
好好的當朝權貴之家,好好的兩口子,就因為宇文化及、宇文智及的愚蠢行徑,鬨到如今這般田地。現而下,戰事未卜,和美的兩口亦形成陌路,宇文士及心中五味雜陳,難以言表。
“俺若奔往關中,公主怎麼辦?”
宇文化及從江都帶出來的隋之故臣、宮眷,部分被留在東郡,部分被安置在聊城。
南陽公主與他倆的兒子,隨著她的母親蕭皇後,現即在聊城。
如果宇文士及投奔李淵,他顯是沒辦法帶上南陽公主。
一邊是自身的安全、富貴,一邊是妻、子的安危、與南陽公主過往的感情。
宇文士及糾結不已。
懷著這樣的心情,回到了城西他的將營。
夜幕深沉,營帳內燭火搖曳,陳智略等將聞其還營,俱來參見,詢問宇文化及底下的方略。
他將竇建德乞降此事,與諸將說了,又將宇文化及令他們明日加強攻勢的軍令也轉達罷了,隨後說道:“大丞相明日會再給我部增援五千兵馬,等援兵到後,就依大丞相此令行事!”
陳智略等人或疑或喜,麵麵相視。
宇文士及沒心情與他們多說,揮了揮手,令諸將退下,做明日進戰之備,自在帳中踱步多時,執筆落墨,打算給南陽公主寫封書信。寫了幾個字,卻又停筆,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信紙上墨跡未乾,他提著筆,怔怔然地呆了會兒,終是將筆擲於案上,長籲短歎。
身為一路主將,在這戰鬥轉折的關鍵時刻,宇文士及的心思,而今卻多在彆處!
……
次日上午,五千兵馬調到。
宇文士及分兵三部,一路分攻趙君德、劉豹頭、高開道諸營,以作牽製,一路仍攻劉豹頭與王薄兩營間的甬道,一路攻王薄營壘。攻王薄營壘的這路兵,係新調來的這五千援兵。
這五千援兵是關中驍果,主將係宇文化及死黨,攻勢一啟,便甚為猛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