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訥其實對兩個嫡子的事都大概了解。
正因此,他對有龍陽之好的嫡長子孔公鑒一直不喜,若非礙於朝廷規矩,都不想讓衍聖公的位子將來落在嫡長子身上。
他寵溺嫡次子,是因為覺得孔公轍不僅性取向正常,從裡到外也更像他。
可他萬萬沒想到,往日裡看著不算笨的孔公轍,一遇到事竟會變得如此蠢笨,竟然曝出了他的隱秘之事——他作為孔府嫡子,從小就尊榮優寵,自然也肆意過,玩兒死了幾個婢子在年輕時的他看來,就跟孔公轍所說的,不算事兒。
可大明這些年來律法越發嚴明細致,對權貴的懲罰也越發嚴苛。
他家中的仆婢雖然多是出身佃戶,或者乾脆是家生子,可在最新的《大明律》上都算作他家雇傭的,乃良民。
話說回來,即便是朝廷陪給的官奴婢,主人家也不能隨意打死、虐待。如果事情暴露出來,性質嚴重,同樣會因觸及律法被懲處。
更何況,此番朝廷先是派出天子親軍圍了孔府,如今又查出孔公轍所犯之罪,明顯是要整治孔府。
這種時候,惟有他這個衍聖公才有可能挽救孔府,挽救如孔公轍這等犯罪的家人。
孔公轍竟然無腦曝出他一二十年前犯的事,這不是拉著他,甚至可以說拉著整個孔府一起陪葬?
回過神來,懼怒交加的孔訥再也維持不住衍聖公的風儀了,直接衝到被捆綁了的孔公轍麵前,狂扇耳光。
“你個孽畜,我讓你胡說八道!你自己戕害婢女性命,如今還反過來誣陷我?簡直是喪儘天良,禽獸不如!你該死呀!”
說到後麵,孔訥竟然想搶奪旁邊一名親軍士卒的刀,當場刺死孔公轍這個逆子。
然而他身手太菜了,不僅沒搶到刀,還讓那名士卒順帶一腳踹倒。
等他再起身時,不僅身上沾了不少泥土,發髻也有些散亂了,狼狽不堪,真是再也瞧不見半點衍聖公該有的風儀了。
孔訥卻顧不得許多,隨手從花圃旁抓了塊頗大的鵝卵石,再次衝上來,想要生生打死孔公轍。
這時附近的將官才反應過來,忙道:“將孔公轍先帶出去,免得他被打死。”
這將官看出來了,孔公轍方才所說孔訥罪行多半是真的,而孔訥則想殺了孔公轍滅口——若真讓孔訥當著他們的麵辦成此事,他們可就算失職了。
與此同時,被軟禁在曲阜縣衙中的孔公升也被提刑按察使司的人帶走了。
孔訓等目前已知的孔氏嫡脈近親、支脈犯罪之人,同樣被逮捕審訊。
天子親軍接管城防,孔府、縣衙被圍,孔訥、孔公轍、孔訓等孔氏重要人物紛紛被逮捕,這麼大的事,曲阜城中的百姓自是都知道了。
一時之間,滿城轟動!
武德衛隻是接管城防,封鎖縣衙、孔府,並未嚴控整座城池,因此百姓還能正常進出,酒樓、商鋪等也可正常營業。
過去十幾年,在朱元璋的有意改變下,大明軍隊在國內紀律嚴明、從不擾民的良好作風勉強可以說深入人心了。
所以,百姓們稍稍觀望了一番,便照常生活,隻是酒肆、茶樓之中多是議論這事的。
“孔府怕是要倒大黴了,真是大快人心呀!”
“兄台這話未免過了吧?就算衍聖公、知縣等真的犯了什麼大罪,朝廷肯定也是懲治其本人,事後多半還會再封一位衍聖公,頂多另選嫡脈。”
又一人道:“俺也這麼覺得——彆看這次朝廷鬨得動靜挺大,天子親軍都出動了,可再大能有改朝換代的動靜大?”
“唐宋金元明,俺們山東都曆經五個朝代了,可孔府就算是曾站錯了隊,沒能及時投靠新朝,可孔府榮寵不僅沒減少,反而越發尊榮了。”
“這說明什麼,說明朝廷缺不得孔府,說明天子就需要有一位衍聖公。”
最開始說的人道:“就算你說的有道理,俺也心裡爽快——那孔訥就算了,孔公轍還有那孔公升都是什麼東西?若非孔府之人,早就該倒黴了!”
“這位兄台說的沒錯——這些孔府敗類被繩之以法,就算孔府榮寵如初,孔府子弟還有那曲阜知縣必然也會收斂些,俺們這些人日子也會好過幾年。”
“對了,聽說官府出了告示,說獎賞舉報孔氏犯罪之人並提供罪證的,號召曲阜鄉民協助按察使司清查孔府過往所犯之罪。”
“你們可有人被孔府欺壓過,要是有證據,現在就可以去出告,不僅能報仇,還能落下賞錢哩!”
“真有這等好事?”有人不信。
“告示貼在了好幾個地方,不信自己去看。按察使與監察禦史聯合發的告示,還能有假?”
如果說孔府過去這些年對曲阜有什麼貢獻的話,那大概就是識字率了——孔府雖然隻教授論語等於孔子有關的儒學經典、經義,可卻切切實實讓曲阜識字率在大明都處於相對較高的層次。
也正是因此,此番官府出的告示很多曲阜百姓都看到了。
一開始不少人還心存顧慮,擔心出告孔氏之人罪行後,會被後來掌控孔府的人報複。
可卻有那些對孔府懷有深仇大恨的,根本不想以後的事,抓住機會就告發了孔氏罪行。
然後又有人在民間散布一種說法——如果這次朝廷真的因孔府罪行過多,換了嫡脈,那麼新的孔府嫡脈隻會感激這些出告之人。
若非有人出告,朝廷怎麼會換掉嫡脈?
朝廷不換掉嫡脈,新的嫡脈又怎會出現?
隨著這種說法盛行,出告孔府罪行的人越來越多。
一時之間,孔府中不論男女幾乎大部分都犯了罪或嚴重道德敗壞。一樁樁、一件件的罪案簡直讓負責清查的程公道、惠天澄等官吏觸目驚心。
他們以前雖知孔府之人仗著孔子後人名頭及朝廷對衍聖公的種種優待,多有作惡,卻不曾想到竟暗中做下了如此多的惡行。
甚至就連朱元璋都感到了意外,也更加的憤怒,覺得自己以前真是瞎了眼、迷了心竅,才會為了歸攏天下儒生之心,給予這一家人尊榮優寵。
按察使、監察禦史並未隱瞞陸續清查到的孔府之人罪行,甚至專門發布公告,將一些案情進展告知百姓。
曲阜城中雖多孔氏宗族之人,可大多數都是遠支,與當代衍聖公在五服之內的近支隻是少數。
就如朱元璋在城外遇到的那位孔姓老農般,絕大多數曲阜孔氏遠支之人不僅無法從嫡脈那裡分得好處,反而會成為被嫡脈欺壓的對象。
至於曲阜那些孔氏之外的人,就更不必說了。
這些人就跟程公道、惠天澄等山東官員差不多,以往雖知道孔氏嫡脈、近支多有作惡,甚至本身就被欺壓過,卻不知道他們作下如此多、如此駭人聽聞的惡行。
當十幾日後,提刑按察使司正式公布了衍聖公嫡次子孔公轍的全部罪行後,曲阜百姓對孔氏的不滿與聲討頓時達到了一個頂峰。
“這孔公轍竟然虐殺了十七名婢女、打死了七名男仆?!他似乎才二十一歲吧?豈不是每年至少殺一人?!”
“因所謂的‘冒犯’、‘衝撞’而被孔公轍指使家仆毆打過得的百姓竟多達上百人?!其中被打成終生殘疾的更是多達三十幾人?!”
“此人哪裡是孔聖人之後,分明就是惡魔呀!”
“他甚至還跟衍聖公的小妾私通?!”
“這孔公轍當真是十惡不赦!朝廷若不嚴懲,不足以平民憤!”
“要俺看,這人就該被淩遲,或者剝皮萱草!”
“對,應該淩遲處死!”
“···”
朱元璋帶著劉長安、劉若月走在大街上,聽到百姓們對孔公轍喊打喊殺,不禁滿意地點了點頭——百姓能如此嫉恨孔公轍等孔府之人,說明曲阜人心依舊可用,更說明他嚴懲孔府之人是正確的。
轉了一圈,回往客棧的路上,朱元璋還不忘教育劉長安、劉若月。
“長安、若月,看到沒有?不管祖上於天下有再大的功勞,朝廷給予再多的榮寵,可若是不修德行、蔑視王法,便會落得人人喊打、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
劉若月根本沒有聽懂朱元璋借此事告誡劉氏的意思,而是與百姓同仇敵愾地道:“那孔府之人如此可惡,人人喊打也是活該!”
劉長安卻是隱約聽懂了,道:“外公放心,咱家將來絕不會出現孔公轍那樣的大壞蛋。”
朱元璋微微一笑,沒再多說。
其實他心裡清楚,彆說劉氏,即便是他朱家,又能保持幾代人持身、持國以正呢?
待多少代人之後,子孫後代多半也會如孔氏子弟般,坐享先祖留下的好處,卻做出各種道德敗壞乃至喪失人心之事,最終多半還是會淪落到如原曆史上明末那般下場。
所以,他並不奢望大明真的能傳承萬代,隻要國祚能多幾百年就好了···
當朱元璋回到客棧院子,才歇了一會兒,成紀便過來了,神情嚴肅之極。
“稟太上陛下,末將查到了一件關於孔府的隱秘之事,簡直駭人聽聞。”
成紀作為錦衣衛指揮同知,見識了不知多少陰暗之事,此前查到孔府之人的一樁樁案件,哪怕是如孔公轍那般害死了幾十人的,他都未用“駭人聽聞”一詞形容。
如今這麼說,朱元璋一聽就重視起來。
他接過成紀所寫的秘奏,稍看了幾眼,頓時眉頭緊皺,一臉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