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孩子,金斯萊還以為他和羅蘭將被邀請同這些孩子們一起享用午餐,期間,理查德會一邊切分麵包,一邊詢問他們的要求,並給出幾個或十幾個合適的人選。
部分正確。
他和羅蘭的確受邀用餐。
但孩子們沒有。
他們隻是坐著,僵硬地坐在凳子上,低著頭,或小聲聊著。
唯獨他們的桌上擺放了肉湯、白麵包和兩碗蔬菜。
據理查德說,由於預算有限,他不便用更好的食物來招待他們——濟貧院裡的人平時吃什麼,他們就吃什麼。
廚房也隻預備了這些食材。
理查德詢問羅蘭和金斯萊是否介意,得到否定後,才要廚師快一些端上來。
之後。
金斯萊盯著飯碗看了幾秒,臉色有些陰沉。
木碗十分新。
而這裡至少有幾十個孩子,上百成年人。
經常被使用的餐具會有磨損,這是常識——更何況,當金斯萊稍稍掃過那些‘偷看他’的孩子們時,幾乎用眼睛聽到了幼獸們饑腸轆轆的吞咽聲。
唾液發出的嘶吼。
“…我們這兒有許多好孩子。聰明,心地善良。不瞞您說,倘若不是身世淒慘…當然,遇上像您這樣的紳士,他們的命運就徹底改變了…”
金斯萊攪拌著肉湯,聽著身旁的大號蒼蠅發出無意義的嗡嗡聲。
羅蘭倒和他相談甚歡。
“當然啦!先生!我保證!我敢用自己的信譽,姓氏,以及對萬物之父發誓來保證!這些孩子都是‘全新’——領回去,絕對是個聽話乖巧,永遠等您吩咐的小仆人了…”
“或者您教教他們彆的也行…”
在進行這種隱有某些下流含義的對話時,金斯萊視線掃過一張張坐立不安的臉:他們沒有顯露任何好奇,或‘痛苦’。
是平靜。
無論男孩還是女孩,大的或者小的。
“我肯定能給我這生活不能自理的、還不如殘疾人的朋友選幾個好的。”
羅蘭的聲音傳入耳朵。
“我並不認可這種無聊且愚蠢的評價,羅蘭。還有,理——”
“理查德,先生!您叫我老j也行。”
“理查德先生,能讓我們和孩子們聊聊嗎?”金斯萊問,“單獨。”
理查德有些為難。
然後。
羅蘭掏出兩枚硬幣按在桌麵上,用指頭壓著,一路繞過木碗和餐碟,抵達它們該去的目的地。
理查德就不為難了。
“我想起來還有兩封信沒來得及回複…先生,我很快回來。”
起身向羅蘭和金斯萊欠身,轉過去後,麵色陰沉地環視每一個敢於他對視的孩子——直到所有人都低下頭,他才心滿意足地通過表鏈找出那枚金蓋懷表,翻開敲了敲,踏著咯吱咯吱的新皮鞋離開餐廳。
幾十人在同一個空間裡。
竟然隻有輕飄飄的呼吸聲。
“彆乾蠢事,金斯萊。”羅蘭攪和著肉粥,用麵包塊蘸著一口又一口。
他好像什麼時候都有食欲。
金斯萊一丁點都沒動。
“你以為我會乾什麼?”
“我以為?比如從腰裡拔出槍,朝天花板開上幾槍,大喊‘反抗的時候到了女生先生們’——之類的?”
金斯萊白了他一眼,懶得和腦袋不正常的人一般見識。
他按著桌子起身,周圍所有孩子的視線也隨著他瞬間爬高,移動起來。
嘎吱。
木椅後退。
偵探選了個方才就一直盯著他瞧的男孩:個子不小,看上去得有十四五歲。
“你會些什麼?”
他到那男孩身邊,一排孩子都瞬間站了起來。
“我會做飯!先生!”
男孩大聲說。
他旁邊的姑娘立即插嘴:“他不會!先生!他隻洗過幾次番茄!”
男孩瞪了她一眼。
兩個孩子的話仿佛打開了所有人的開關,接下來,金斯萊如同置身東區最熱鬨的市場:四麵八方不停傳來‘我會——’、‘我也——’的嚷嚷聲。
羅蘭拎著勺子起身,過來時還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笑臉。
‘該死。’
金斯萊有些懊惱。
“為了能離開濟貧院,他們能夠編織一切謊言——我是說,一切,金斯萊。你可以問問他們有沒有本事刺殺維多利亞,我想,你會在這裡聽到無數個好消息…如果你想要發動一場政bian。”
羅蘭在開玩笑。
可還真有孩子接上了他的話:
“我可以!先生!我平時能打三個男孩!”
散著褐發的瘦姑娘墊腳嚷道。她為了能讓金斯萊和羅蘭瞧見自己,粗魯地將擋在麵前的兩個女孩搡開,還扯她們的頭發。
“可我的朋友不止要能與人戰鬥的,到了夜裡…”
金斯萊本想阻攔羅蘭講這種話,讓他沒想到的是,同樣,這句話也得到了幾乎所有孩子的熱情回應。
“我可以!我擅長極了!”
說話的是個男孩。
“沒有人比我舌頭靈巧!”
有個大概五六歲的女孩站在椅子上喊。
“胡扯!理事誇得是我!”
她們又要打起來了。
熱鍋般的餐廳,金斯萊竟然感到一絲寒意。
羅蘭還是那副饒有興致地笑臉,聽著七嘴八舌的‘技巧’與‘經驗’,時不時點頭,時不時詢問細節。
這些本該學學紡織、修理或打掃的孩子,嘴裡嗬出的氣息要比花街最便宜、最忙碌的伎女放出的屁要難聞。
他們和她們透露著市儈,狡詐,惡毒。
隱藏著在成年人麵前根本藏不住的、令人難以置信的恐怖表情。
很快。
眼前吵鬨、不停墊著腳舉手、此起彼伏的‘手臂浪潮’,在金斯萊眼中漸漸模糊。
他似乎看到了地獄之火。
《伊甸經》所描述的、永不休止的獄火。
以及在獄火中掙紮的痛苦靈魂。
羅蘭。
這就是你想讓我看的?
金斯萊垂眸。
“問問他們,平時吃些什麼——我們修改了濟貧法案,其中有關於兩餐的條例…我想,陛下不會眼睜睜看著他們過這樣的日子。”
羅蘭笑道:“所以維多利亞總閉著眼。”
輕嘲了一句,羅蘭還是尊重金斯萊的意願,詢問了這些孩子的日常:他當然知道濟貧院裡的人過什麼樣的日子,隻是金斯萊非要親耳聽。
這也是多數貴族的通病了。
他們不相信‘喜歡撒謊的窮人們的道德’。
“吃…”
孩子們遲疑了。
一個讓羅蘭都意想不到的答案。
“我們吃過大塊的牛排!”
有個姑娘用略顯炫耀的語氣講出這句話。
然後,她就被另兩個捂住嘴,拖進人群裡了。
“牛排?”
金斯萊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