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羅蘭驚訝的地方不一樣。
金斯萊驚訝他們竟然有牛排吃——而到目前為止,他的所見所聞皆是‘苛待’…假如這裡的管理者如此對待被他管理的窮苦人,孩子們又是怎麼吃上牛排的?
羅蘭不一樣。
他隻是驚訝於,這裡的理事可比福克郡的慷慨太多了。
在福克郡,被看中的男孩或女孩隻有皮膚上流過的廉價酒液——這都足夠他們炫耀了。
“所以…”
金斯萊話到嘴邊,忽然轉向羅蘭,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他意識到了。
可…
真是該死。
政府撥款建造了一座座濟貧院,難道隻為給這些飲酒作樂的人提供免費勞動力和童技嗎?
修車輪?
為了半塊牛肉,爭先恐後地搶著到那些人的屋裡去…
一股濃重的嘔吐欲在胃袋的攣縮中反流而上。
金斯萊嗅見了自己嗬出的酸霧。
在酸霧中,看見了眼前一雙雙事故、狡詐、貪婪、並且引以為豪的眼睛。
幾十…
甚至上百個孩子。
管理者用了多久,改變了這些孩子?
金斯萊不明白。
曾總以‘帝國子民’為豪,並認為自己理所當然為這艘在風暴中脫穎而出的巨大戰艦貢獻出一份力量的男人,今日頭一次質疑起他所繳納的每筆稅款的去向…
四十分鐘的路程。
倫敦半年,卻恍如另一個世界。
“我就是在這種環境中長大的,金斯萊,”羅蘭摸了摸用力抓住自己大腿不放的女孩的腦袋,輕聲說道:“‘如果她們真愛自己的孩子,真有良心,就不會讓自己的寶貝離開視線——哪怕半秒鐘’…現在,你還堅持嗎?”
金斯萊不語。
“我並不認為你的理想無聊,大偵探。木匠、警察、殺手、服務生或者皇帝,人總有各式各樣的想法…”
“在你看來,偵探必要的品質是什麼呢?”
金斯萊動了動嘴唇:“智慧。”
“是洞察力。”羅蘭捏了捏女孩的臉蛋,隻有七歲的姑娘在被抬起下巴時,身體就先於大腦下達了命令——張開嘴。
“你要成天和人打交道,卻沒怎麼見過人。”
金斯萊想反駁自己見過不少人。
各式各樣,各行各業。
可現在,這話怎麼也沒法理直氣壯說出來了。
尤其在他看見那女孩的動作時。
一股交織著憐憫與怒火的情緒幾乎要榨乾心臟中的熱量。
他沒處發火,隻能衝著羅蘭。
“你出身濟貧院,柯林斯。到了倫敦,開啟自己輝煌的人生——卻從未理會同樣在濟貧院中受折磨的‘同胞’…”
“因為我比你更恨這個世界,金斯萊。”
什、什麼意思?
金斯萊沒聽懂,這算什麼‘回答’?
他看羅蘭屈指彈了下女孩的牙齒,疼得姑娘縮回脖子,捂著嘴,滿臉疑問。
“沒什麼。”
羅蘭摸了摸內兜,‘變’出一枚小巧的刀片,彎下腰,悄悄塞進女孩手裡:‘準備去死之前,它能替你懲罰你想懲罰的人。’
之後。
參觀濟貧院的過程並不愉快。
當金斯萊平息了心中的無能之火,他又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對羅蘭說出那些不講情麵的冷漠話——他能在這裡,全因羅蘭想要幫助自己,幫助自己見識到這個世界真正的一麵…或者他缺失的那一麵。
他真不該對自己的朋友發火。
羅蘭怎麼會是那樣的人。
“…實際上,你私底下資助了不少濟貧院,是不是。”
離開前,偵探板著臉,磕磕絆絆地來了句沒頭沒尾的話。
羅蘭知道他想要表達什麼。
“我可不會生你的氣。金斯萊,某種程度上,你和貝翠絲一樣天真。”
羅蘭頓了頓。
“還有。”
他說。
“我沒有資助過任何濟貧院,也沒有從濟貧院裡救出任何一個人——就這一點上,你的話完全正確。”
金斯萊蹙眉。
他以為羅蘭有了這樣的過去,就該‘感同身受’才對。
這說得通,也符合情理。
“你不會真以為,”羅蘭轉過身,笑容古怪:“比起管理者的惡,濟貧院裡的人就該被稱為‘善’吧?大偵探?”
他招了招手,讓金斯萊順著自己的指頭往窗外看:
烈日下的土場上。
叮叮咚咚的聲音還在繼續。
金斯萊認為這些烈日中的蠟像象征純粹無瑕的善,是被欺壓的一方,可從這個角度,他忽然又回想起餐廳裡那群‘成熟的孩子’——這兒有多少管理者,又有多少孩子?
“不。無論善惡,羅蘭,他們不該被這樣對待——這是政府和女王的錯誤,也是這些管理者的錯誤。在管理上,資金的分配與去處,我們顯然需要更加——”
站在男人背後的金眼先生笑聲輕快。
“你在想什麼,我的大偵探。”
羅蘭在那張久凍的臉上尋找到自己想要的錯愕,如同點燃了貓尾巴的孩子一樣高興起來。
“你看他們像不像一群正在融化的蠟像?”
金斯萊默然。
的確。
今天的他大開眼界。
除了濟貧院帶來的、影響更深的衝擊外,他也終於弄清一件事:
他還不夠了解羅蘭·柯林斯。
…………
……
濟貧院既然如此。
孤兒院就好不到哪裡去了。
有意思的是,金斯萊從報紙上讀到過有關那位‘阿米莉亞夫人’夫人的文章,其中讚美她多麼‘慷慨’、‘優雅’並‘富有非常人般的同情心’——甚至筆者還詳細介紹了孤兒院的裝潢,與其他一般的孤兒院相去甚遠。
那座孤兒院就連便桶都嵌著黃金。
據說。
阿米莉亞夫人出身貴族(並未證實),自丈夫和兒子病死後,孤獨寡居鄉間。由於她的父親,她父親的父親以及往上數代(無法證實)身份顯赫,留下了一筆不菲的遺產,以至於沒有丈夫和孩子,她依然殷實富足。
隻是孤獨。
後來。
因為一次偶然(據說是神恩)——在夢中聆聽萬物之父的教誨,讓她終於找到了自己真正的道路。
半年前,她變賣家產,從鄉下來到倫敦開設了一家專門為女生們解憂,庇護那些長不大的可憐人兒的聖所。
她的慈善行為使得她廣受評論者的讚美。
尤其在女人間。
值得注意的是,無論男人或女人,能讀的起、讀得懂、並常給報社去信交流的紳士淑女們多數和金斯萊持有相同的觀點:
真正有道德的母親,不會把孩子交給孤兒院。
他們讚美孤兒院的主人,也不耽誤他們鄙夷孤兒院中孤兒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