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貧院,或者習藝所(自從新濟貧法案出台,法案取消了一切對勞苦百姓的金錢上的支持後,濟貧院也被稱為‘習藝所’了),多是羅蘭眼前的‘構造’——
由盒子般的高樓圍起來的,像是圈養牲畜一樣將‘需要幫助’的窮人們團團圍住。
市麵上最常見的論調是:
‘窮人需要折磨。’
很簡單的道理。
如果一個窮人在這裡過得艱苦,甚至無法忍受,他必然會想儘辦法給自己找一份有報酬的工作:他會祈求社會給自己工作,絕不自暴自棄——隻要他們在這兒過得夠痛苦。
濟貧院就是這樣的地方。
生活條件惡劣,勞動繁重,讓最惡毒的人望而卻步。
而這些被勒令強製工作的人(沒有任何報酬,或偶爾有奇跡般的一兩便士),也大多是身體殘缺(也許大腦),幼兒,生病的女人——他們的身體屬於這裡的理事與管教,靈魂屬於理事和管教的信仰。
通常是萬物之父。
在今天以前,金斯萊聽過不少‘濟貧院’的故事:譬如善良的憐憫心過重的理事先生和愛上他的窮姑娘,譬如惡毒的管教和一場沒有頭緒的謀殺,或者寬容的管理者,或者邪惡冷酷的、涉及政治與人性的‘國中之國’——
無論哪一種立場,講了什麼樣的故事,金斯萊都似從漿紙上窺見蒼生。
而真正的蒼生比他所想象的要沉重許多。
——相當於往那張薄薄的報紙上放了一塊秤砣。
紙所負擔不起的重量。
“為什麼是深灰色。”
金斯萊抬起手掌抵著眉骨,仰頭望了望。
高塔一樣的破樓搖搖欲墜,外牆不似西區——甚至連東區的窮人都喜歡在自己的房子外麵刷一些多彩的顏料,或掛些配飾——這裡什麼都沒有,隻是光禿禿的、灰撲撲的牆。
“他們用不著。”
羅蘭敲了敲手杖,抬步往門房處去。
接待他們的老人有著兩條胡須一樣長的眉毛,嘴裡一股腐臭味。
“領我們看看孩子。”
羅蘭開門見山。
很快。
這所自由監獄的管理者就一路小跑而來。
他穿著哪怕在西區都顯得格外華麗的‘常服’,金色的懷表鏈,靴子兩側的銀紐扣閃閃發亮。
“日安,兩位貴人。您可以叫我理查德,或者貝洛克,老j也行——您從哪兒來?需要我安排人看顧您的馬車嗎?”
金斯萊興趣寥寥。
“…帶我們看看孩子,我要個男仆。”
他並不打算像羅蘭說的,找個人照顧自己(無論男仆還是女仆)。他自己就能打理好生活——在哈莉妲眼中‘亂糟糟’的房間正符合金斯萊的生活習慣:如果他每一次都能迅速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為什麼還要聘個打攪他生活的人?
“當然!我們有孩子!孩子多了去!快請進!快!去通知孩子們!讓他們都準備好!”
金斯萊不喜歡這人的諂媚勁兒。
也不喜歡他的假笑。
“您有什麼要求?不不,先生,我的意思是——我們這兒有許多身世可憐的…誰不盼望有個人能——”
蒼蠅一樣的振翅聲離金斯萊漸漸遠去。
他跟著羅蘭和理查德,下意識將注意力放在‘廣場上’:光禿禿的土地上夯鑿車輪的男女身上:多數人一眼能看出毛病。譬如少了胳膊,或者沒了腳。
女人麵色蒼白,有些甚至連頭發都沒有,剃了還不如男人體麵的短發,露著膀子和肚皮,拎著小錘,咚咚咚砸著。
男人們半眼也不看。
他們表情一致的冷漠,仿佛一座座在烈日下不停融化的蠟像。
叮。
咚。
叮。
咚。
敲砸聲傳入耳蝸。
他們連遮恥的衣裳都沒有。
“抱歉。”
金斯萊打斷了理查德和羅蘭的交談,指了指蠟像群:“他們的衣裳在哪?”
理查德遲疑片刻,看了看羅蘭,見這位‘領頭人’沒什麼表示,才小聲回答金斯萊:
“現在是夏天,先生。”
他用理所當然的語氣說了一件理所當然的事——那麼,冬天他們就有衣裳穿了嗎?
金斯萊想這樣問,卻怕得到另一個答案。
“這些都是身體有殘缺的,先生。”三兩句,理查德就弄清了兩位貴人的身份和性格——俊俏的金眼是個‘老手’,見過大場麵。
他背後那長臉一看就沒見過什麼世麵。
貴族都這副德行。
一邊為葡農辛苦的生活歎息,一邊默默搖晃著紅酒。
“殘缺的…他們乾多久?”金斯萊當然知道市麵上對窮人的論調,隻是問他們要乾多久。
“多久?”
理查德看著他眨了幾下眼,沒能反應過來:“多久?您是說,他們來了多久?”
“他們每天要工作多久。”
“哦,哦,當然,工作不久,一天十八個小時。”理查德比手畫腳:“我們留足了時間,給他們休息。這些懶鬼還有時間打撲克,唱唱歌什麼的…”
十八個小時?
金斯萊蹙眉。
工廠裡的工人都不會乾這麼久…也沒準?坦白說,他也沒有了解過工人,隻知道他們大概要黎明前起床…
可總有工資?
“我想,他們應該得到十足十的教訓了。”
隻短短一瞥,金斯萊就開始認為,這裡的管理者對這些身體有殘疾的過於苛刻了。
女王的政令是為了救濟窮人,通過另一種更好的辦法分擔財政支出的壓力——而不是讓人虐待這些人。
否則,為什麼不把他們送到戰場上去?
“裡麵請,先生們。”
理查德先領羅蘭和金斯萊去了第一棟大樓:也是門最大的那一棟——孩子們聽到了這個匆匆而來的好消息,早早就在‘餐廳’裡準備好,等待一個幸運的機會了。
金斯萊默不作聲,踏進這個由大理石鋪就的巨大空間…大理石?
這棟樓花了多少錢?
啪啪。
理查德拍了兩下巴掌。
清脆的聲音讓所有坐在長矮凳上的孩子們迅速起身,向羅蘭和金斯萊躬身行禮。
三四歲,七八歲,一直到看起來十五六即將成年——餐廳裡的孩子有大有小,均穿著相同版型的製服。
他們和外麵土地上修車輪的蠟像們表情不同。
金斯萊在這些孩子的臉上看到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