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車流來往的街道中,哪怕白發灰眸也並不算顯眼。
這是什麼地方?
他們現在有了替代馬匹的機器,那些泛著油光的小齒輪保不齊哪一天再會來個更大的驚喜。
這是什麼時代?
陸地說消失就消失的時代。
這是什麼世界?
看看諾提金燈乾的好事吧。
——對於倫敦城的市民來說,他們自認為‘有見識極了’(也正因為他們這種將任何地方的來客都當做‘鄉下人’的做法,很長一段時間,他們都被其他城市的居民慣稱為‘法國人’)。
“輝煌的城市。”
湯姆·萊納斯揮動手臂,毫不在意周圍飄來的視線。
一些人麵朝他來,紛紛繞行;一行人同他一路,也默默減緩步調。
隻有一個沉默的跟著他,對他的‘瘋癲之行’熟視無睹。
“輝煌的…”
“但不屬於信徒的城市——泰瑞先生,你們是怎麼日複一日、忍受著這股撲鼻的虛偽廢氣生活的?”
托馬斯·泰瑞抿唇不語。
正午日頭足極了。
可自那件事發生後,他就再也感受不到陽光的溫暖。
“聖十字啊聖十字…使盲人重見光明,癱瘓的健步如飛。讓麻風者肌膚如緞,流血的傷口閉合——隻要飲下金色的‘信仰’之酒,交上一份象征‘信仰’的財富,然後,全心全意投入那無異於政權的宗教騙局中…”
白發男人唱著他口中的詠歎調,皮鞋踏著心中的鼓點,在街道上旋轉、快慢步,又朝那驚慌的夫人和小姐脫帽行禮。
“奇跡會讓人朝聖,還是引發恐慌?”
灰眸戲謔。
鞋跟砸進街道旁的爭吵中。
雙輪車架搭的水果攤位旁,年輕的男女正因此前的某件事爭論。
男人顯得有些煩躁:“…我說了,那是我姑姑!”
女人抱著胳膊:“哦是嗎?你和自己姑姑接吻?”
“那是禮節,蘇菲亞。”他說。
“誰的禮節?嘴唇和嘴唇的?”女人冷笑,“在你口袋裡的金鎊配得上身份前——先讓禮節配得上?”
托馬斯·泰瑞看得清楚。
男女衣著都不算精致,甚至可以說相當‘淳樸’——兩個還要為自己溫飽發愁的年輕人。
湯姆·萊納斯停下了口中的詠歎,興致勃勃地立在不遠處瞧著。
年輕男孩有借口,能找出許多彼此‘心知肚明’的借口——有些話一旦說出來,無論如何都要停止爭論了。
男人有這樣的‘決勝語句’,女人也有——等什麼時候她和叔叔、外甥、弟弟、父親之類的‘行禮’被捉住,才輪到她。
“我打算給我們租一套新房子…順便討論結婚的事,蘇菲亞,你不能因為這種小事傷害我們彼此的感情…你知道我對你的感情。”
叫蘇菲亞的年輕女人有些猶豫。
這的確不算什麼大事。
尤其是…
“我想,你們應該需要一些幫助…額外的。”
湯姆·萊納斯腳步輕快地上前行禮。
男人下意識擋在了女人麵前。
“我不知道什麼人才會偷聽陌生人講話——”他作勢要拉著自己的女人離開,眼前的白發男人卻順手從水果車上拿了顆蘋果,在手裡拋上拋下。
“如果我是你,就得特彆關注一些不大可能存在的東西了,孩子…”
哢嚓。
要了一口。
汁水順著嘴角向下淌。
他像熟人一樣攔住年輕男人,緩緩伏過去耳語。
對方掙紮了幾下,臉色幾度變幻。
他看看自己的愛人,又低頭看看沾滿黃泥的大頭皮鞋。
這個時間持續了半分鐘。
一旁的女人有些擔心了。
“…布朗特?”
她呼喚愛人的名字。
“等等。”
男人略帶不滿地做了個手勢,又專心致誌地聽起來。
幾分鐘。
或者一瞬間。
湯姆·萊納斯把那半顆蘋果放在男人的手裡,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大地上到處都是潰瘍和傷疤…對嗎?’
他又開始像節日慶典中的小醜,怪模怪樣的朝那女人躬身行禮,然後,踏著快慢步越過了他們。
托馬斯·泰瑞默不作聲地跟了上去。
水果攤。
年輕情侶。
他們被拋在嘈雜的機器轟鳴與車輪摩擦車軸的嘎吱聲中——二十步,三十步,絕對不超過四十步。
托馬斯·泰瑞聽見了身後傳來的尖叫聲。
如公牛般雙目通紅的男人氣喘籲籲地站在原地,手中那把匕首正順著褲腳淌血。
匕首來自水果車中的某隻蘋果。
血來自他的愛人。
婚禮的另一半。
托馬斯·泰瑞垂眸,靜靜望了眼那如蜂群般聚集的人群,咆哮的男人,痛苦掙紮的女人——「血肉搖籃」的高環儀式者就有這樣蠱惑人心的力量。
他們可以輕易使一條傷口腐爛或愈合——取決於他們的心情。這並不比「刺客」和「鐵騎」恐怖,卻十分難以防備…
不。
有時被蠱惑的人,並不都是被‘蠱惑’…
托馬斯·泰瑞攥了攥拳,加快腳步追上了萊納斯。
“你究竟想讓我做什麼,邪教徒。”
“我以為我們彼此心知肚明。”
“我是公正教派的仲裁人…”
白發灰眸的男人忽然扭過頭問他:“你的女兒也是嗎?”
沉默。
托馬斯·泰瑞卷了卷舌頭。
就像一個靴子裡有沙粒的旅人,行走在漫無邊際的荒漠中——如果有一片赤紅色的綠洲,你是否肯欺騙自己?
“聖十字安逸太久了,泰瑞先生,我的仲裁人…你會為你的女兒失眠嗎?”
白發男人站定。
以腳跟為軸,轉了一百八十度,猶如深海中觸須密集的生物,甚至在托馬斯·泰瑞的臉上落下一片蠕動的影子。
周遭的石屋漸漸腐爛。
恍惚間,長出密集的鱗狀毛發。
一個剛躲過風寒、大病初愈的姑娘頂著蒼白的麵頰拉開房門。
她揚起喉嚨,赴死的天鵝一樣,迎上牆角倒立的那柄糞叉。
街上來往的嘈雜漸漸沒了蹤影。
蟲蛀空了馬皮。
從蹄印中湧出預言般的甘霖。
“…夠了。”
托馬斯·泰瑞下意識展開了自己的「場」。
金色的雷電穿過抖落蛆蟲的鳥群。
“我——說——夠了!”
如玻璃般破碎的無形牆壁後。
報童與擦鞋匠的叫嚷聲再次從縫隙裡鑽了進來。
托馬斯·泰瑞彎下腰,喘著粗氣。
汗珠落在泥裡。
湯姆·萊納斯不知何時早早轉了過去,向著遠方燦爛的太陽。
他高揚手臂。
他在指揮蒼穹的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