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青的交易很簡單。
要羅蘭身上的‘影響’。
而作為天秤的另一端,它放上了尤蘭達的願望,羅蘭還未許下的願望——沒準也能放上蘿絲的‘宏偉大願’。
卻被羅蘭拒絕了。
他的,和蘿絲的。
“我以為你會向我許願,讓這個國家環數最高的儀式者完成它的儀式——這不是你們本來的目的嗎?”
“我和仙德爾一樣,都不大喜歡「沉思者」之路的儀式者——況且,小皇子人還算有趣,他父親就不一定了…”
長青地笑聲變得爽朗許多:“一個無知、還未觸摸到神秘的幼君,可抵擋不住西洋人的火炮與儀式者…和他的父親。”
“你會幫他們的,這並不需要誰來‘許願’。”
羅蘭叼著根折來的細枝,些許碎發在臉頰旁一晃一晃的,深金色的眸子仿佛一麵鏡子映照出翡翠中緩緩流動的物質。
聲音輕快。
“孩子們天真無邪的夢與幻想凝聚出懾庇幽魂的‘鎮守’——尤蘭達,這片土地上有多少人?”
尤蘭達一愣:“…千萬?也許億萬。”
羅蘭輕笑:“千萬億萬人,由生到死,一代又一代的夢與信仰…會凝聚出多麼特彆的異種?我想親眼見識見識…”
“來自另一重曆史的「拆解與洞開」,如今屬於你——長青先生。”
羅蘭撫胸欠身。
“你自由了。”
刹那間。
天地變色。
仿佛千百張交迭錯落的玻璃齊齊開裂,空氣中炸開一朵朵湖波般的青色紋理。
在羅蘭·柯林斯的眼中,尤蘭達的眼中,馮如鬆、章玉裁,以及這村莊、郡縣,城鎮——在這片孕育了滾燙血脈的土壤中流鹹澀汗液的農民眼中,他們永遠讚美的太陽在今日終於改變了想法。
不論痛苦或更痛苦,永恒普照這片信仰它的土地上的人的輝光之所,被來自另一重曆史的力量打開了酒封。
天幕如深海。
大地起波瀾。
所有人都齊齊望向天空,望向那雷霆陣陣,翻雲覆雨的恐怖之處——
每一個身負血脈的,甚至凡人都能感覺到那來自靈魂中的鳴響與震顫。
農夫丟了鋤頭,孩子放下糖,男人垂下煙杆,嫖客尿了褲子,伎女閉上了嘴。
一切遮擋視線的瓦礫如層層剝開的果皮,軟乎乎撕了又撕。地上的塵向天上升,天上的雨向地上落。
棲居眠夢中的不知名鳥群扇著蝶翅、拖著狐尾蜂擁而來。
它們聚集在風暴周圍,在這巨大的‘眼’旁唱著難聽而自豪的歌謠:每個人都生來會唱的,隻是忘在血脈裡太久,結成了塊,堵死了尊嚴與意誌的管道。
這是它與他們的第一次見麵,也是告彆。
雷霆轟鳴的雲團中,一顆巨大的頭顱垂垂向下,那兩隻眼睛如烈日般烤乾了每個難以置信的、心中藏鬼的人褲襠裡的水分。
它撕裂了大地上每一寸陰影,教真正的、遠渡而來的信徒認可,這才是名副其實的‘輝光之地’。
聲音轟隆,如海嘯般勢不可擋。
“不是我的名字。”
長青不是。
它麵對大地上不如它胡須般粗的小人兒,麵對仰頭望著它,有著同樣金色眼睛的人兒,雲般舞著翡翠似的、樹乾般的長尾,輕聲開口。
它那幾乎濃烈到溢出的「秘」席卷眾生與眾生的土地。
一枚菱形的、晶瑩的翡翠謝禮閃電似的從烏雲中射來,刺穿了羅蘭·柯林斯的心臟,將他直直釘在了地上。
“吾名:萬古。”
青龍如是說。
迷霧來了。
…………
……
羅蘭昏迷了很久。
事情發生前,一些人來,一些人走。
譬如圖吉。
這個曾追隨君主,後又斷臂以保新君的長庚司都司,要去他真正的主人身邊複命——帶著他‘偷’來的寶物。
「香火成神」。
背叛無疑讓人痛苦。
更痛苦的是,同為都司、生死兄弟的章玉裁並未表現出對背叛者的唾棄與鄙夷。
他們都經曆了太多波折,走到今日,發生什麼都不再教人意外了——裝著「香火成神」秘密的盒子就在小皇子隨身攜帶的包袱裡。
章玉裁拿給他,什麼話也沒說。
“章…大人。”圖吉低頭。
章玉裁默默給他披上鬥篷,重重拍了下矮壯男人的肩膀,似歎惋遺憾,嘴唇輕碰,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兩個經曆太多生死的兄弟隻默默保持著相對危險的距離,以證明他們之間曾經有過的友誼——如今,各奔東西。
再碰麵,說不定就要刀劍相向了。
“…去看看克裡斯汀。”
章玉裁歎了口氣:“我知你無心情愛,可近日你受傷,任誰都看得出來,克裡斯汀對你的…”
他也不明白那洋女人怎麼會看上自己這其貌不揚的兄弟——不過壯了些,鼓囊囊的,像個矮憨熊。
“王爺不是個好歸宿。若能脫身…到江南…你知道…”
圖吉搖了搖頭。
他的命就該如此。從那一年受命入長庚司,就早知道會有這麼一日。
“匣子帶去後,我的使命就結束了…”
男人望了望偏斜的日頭。
夕陽生金。
“幾年前,我與你還想過,等徹底安定下來,要多領幾個娘們,到江南長住…”
圖吉說罷,忽攥拳給了章玉裁肩膀一下。
“我若斷了兩條胳膊就好了,沒個提掛包袱的,也不必回去…”話雖如此,誰都知道,圖吉不可能再與新君一路了——他能活著,帶著「香火成神」離開,全仰賴小皇子尚且年幼,心懷憐憫。
倘若再長幾年,決斷…
“滾吧。”
章玉裁背著手,轉過身,遙望那翡翠層迭的密林——其實,香火成神並不重要。
如果它說的是真的。
那麼,這個國家的命運,馬上就要改變了…
圖吉也順著章玉裁的視線張望了一下,提了提掛包,轉身往村口的小屋去。
克裡斯汀早在屋裡等他了。
——他與這洋婆子的情愫不知何時如藻蔓暗生,如今除了‘背叛’,她卻也成了圖吉心中的一大困事。
明眼的都看得出來,小皇子天命所歸。等朝廷裡的妖人離去,大軍入城,那妄圖成仙做神的可一點機會都沒有——他們都流著同樣的血。
圖吉不一樣。
克裡斯汀若真隨了她去,恐怕…
嘎吱。
男人唉聲歎氣,邁進門,反身關上。
半個呼吸的時間。
一柄尖頭錐刺自他後頸穿過,將人麵朝外,牢牢釘在了門上。
矮壯的男人抽抖幾下,血順著前胸與後背流了一地。
很快,人便沒了聲息。
掛包夜斜斜滑落。
被一隻手接住。
翻開。
拿出那隻細長的金屬盒子。
掂了掂。
“我們都有自己的主人,親愛的。”
克裡斯汀輕吻了男人的下巴,用手合上那雙死不瞑目的錯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