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嘉禮,並無嘉賓,唯有風月相賀。
兩人拜過天地,飲過交杯酒,便成一對眷侶。
白虺拿起一塊喜餅送到伏青骨嘴邊,她縱容一笑,隨即張嘴咬下一個缺口,剩下的則都進了白虺的肚子。
兩人你送我一口,我填你一筷,飲樂直到月上中天。
不知是因為酒意還是情意,亦或二者皆有,總之心隨意動,身心相就,兩團紅衣滾作了一處,將那粉豔豔地木芙蓉也染得火紅,充作了那紅燭,將夜色燃儘,直至天明。
雲海之外,一道閃電劈天裂地,爆鳴聲砸碎一場好夢,將白虺驚醒。
他猛地坐起,望向洞口,卻見洞外烏雲密布,雷光火閃。
伏青骨緩緩睜開眼,眸中五味雜陳。
雷聲逼近,白虺對伏青骨道:“你睡你的,我出去看看。”說完,便化作一道白光,飛出洞外,衝進了雲層中。
伏青骨起身仔細打量白虺為她布置的洞府,然後上前撿起落在不遠處的一朵山芙蓉,放在鼻尖嗅了嗅。
山芙蓉霎時化為一朵粉霧消散。
洞外雷聲震天,洞內煙霞彌彌,伏青骨深吸一口氣,閉眼壓下眼底水色。
再睜眼,她一身紅衣褪去,重新恢複成冷靜自持的修士模樣。
她腳下一點,雙袖灌風,猶如一隻青鸞飛向洞口,尋著雷聲而去。
一道天雷劈下,白虺化出的鱗甲盾,霎時被擊碎,他身上的喜服,已被劈得破爛,身上也是掛彩無數,狼狽不堪。
他雙眼通紅,抬頭對上天喊道:“我不受封,不當龍君。”
似乎是在回應他,他話剛落音,又一道天雷朝他劈了下來。
白虺化出白鱗劍抵擋,卻被天雷瞬間吞沒,白鱗劍也被打散,化為了靈光,他被天雷擊落,重重摔在海麵上,猶如一滴血,像是要化入水中。
他眼前昏暗朦朧。
不能死在這裡,他想。他若是死了,妖道要怎麼辦?
他們才剛成親。
白虺咬舌逼迫自己清醒,然後化出原型,潛入海底。可隨即,海中妖獸、魚蝦,皆朝他圍了過來,不斷的啄食他的靈力與血肉。
這是神罰?
白虺腦中一片恍惚,在夢中,他也曾因逃離大壑,而遭到神罰。
此時此境,竟讓他有種虛幻交融,真假難辨之感。
“白虺。”熟悉的聲音喚回他的神智。
白龍盤旋出海,擺脫了海中的妖獸與魚群,尋著那聲音而去。
雷罰緊隨而至,一道接一道地劈在白龍身上,將它劈得血肉橫飛,鱗片斑駁,妖獸與魚群如影隨形,在海中接食它的血肉與鱗片,令它不敢下潛,無處躲避。
死亡的陰影將白虺籠罩,在這瞬間,恐懼油然而生。
他熬不過這次天罰,他會死。
而死亡,會將他和妖道分開。
鱗片下不斷滲出鮮血,嘴裡也是,白虺隻覺得徹骨的寒意,在逐漸將他吞噬。
他踩在了生與死的邊緣。
不,他不能死。
洞房花燭尚在眼前,如花美眷方才在側,教他如何能甘心赴死?
白虺催動龍珠,迎著天雷直竄而上。
大不了兩敗俱傷,大不了被打回原形,隻要存有一息,他就能回到伏青骨身邊!
一道青影飄然而至,揮劍斬斷天雷,再以劍氣將其反衝回雲中。
雲層瞬間炸為飛絮。
妖道!
白虺還來不及欣喜,驚恐便爬上心頭,他催動靈契,對伏青骨大吼:“妖道,快走!”
卻並未得到伏青骨回應。
她持劍擋在他上空,嚴陣以待,空中風雲重聚,天猶如被化開的一團濃墨,朝伏青骨沉沉壓來。
“讓開!”
白虺衝向她,卻已經來不及了。
比方才更猛烈的雷電擊向伏青骨,將她吞沒,她在瞬間支離破碎,消散於白虺眼前。
刹那間,天地俱滅,白虺呆滯地望著上空,一時不敢相信方才所見。
它化為人形,想要衝上去,卻栽進海裡,被洶湧地魚群吞沒,離她越來越遠。
這不是真的,他眼前一片模糊。
她怎會死呢?
他們昨日才成親,今晨還相擁,怎會就這麼死了,就這麼離他而去?
白虺腦海中不由自主地回溯、重複伏青骨隕滅於天雷之下的場景,她一如既往地擋在了自己麵前,卻沒有一如既往地活下來,她替自己擋下雷罰……灰、飛、煙、滅。
他任由魚群啄食,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與伏青骨相伴相依的一幕幕,飛快從他眼前掠過,讓他看不清、抓不住。
“妖道,伏青骨,伏青骨……”他絕望地叫喊,卻再也聽不到她的回應。
催動靈契,卻也再也感知不到她的存在。
她死了。
殘酷的真相令白虺神魂欲碎,他捂著頭怒吼:“假的,一切都是假的!她沒有死,她怎麼會死!”
“她會死。”一個聲音從未知處傳來,對他說道:“這便是你選擇這條路,必然麵臨的結果。”
“什麼?”白虺僵住。
那聲音一歎,“你早勘破這便是幻境,又何必再自欺欺人?”
他話音一落,白虺眼前的魚群、大海,統統消散,化作一片濃霧。
“幻境?”
混亂的記憶紛至遝來,忽而是妖道與他解契,忽而是妖道與他成親,一時是她冷酷絕情地模樣,一時是她溫情脈脈的笑容。
恍惚間,他再次回到劍閣,再次來到廂房外,窺探正在打坐的伏青骨。
他要怎麼選?他該怎麼選?
不,她和他都已經做出了選擇……
東海解契的場景與伏青骨隕滅於天雷之下的畫麵,不斷在白虺腦海中交替、輪回。
“啊——!”他捂住腦袋狂吼,“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折磨我,我不過是……”
他不過是想和妖道在一起,不過是想和她長相廝守。
他痛哭流涕,“我不過是動了情而已,為何要叫我這般痛苦,這般為難。”
“因為你隻是動了情,而並未懂得情。”那道聲音帶著一絲憐憫和悵然,“真正的情,在於一個‘相’字,相知、相愛、相悅、相守,而非一味的占有,真正的情,是懂得成全。成全好也成全不好,成全聚首也成全離散,成全圓滿也成全缺憾。”
那聲音似乎也沉溺於某種境界,他喃喃道:“終其所以,不過是求得對方一個安然。”
成全好與不好,成全聚首與離散,成全圓滿與缺憾。
兩條路,兩次選擇,無數回憶擠壓在白虺腦海中,長成七情六欲,凝結於五臟六腑,令他又悶又痛,又喜又悲,隻覺喘不過氣來。
妖獸掠奪之本性與占有之**,腐蝕其靈智,催發其暴戾,燒得他兩眼通紅。
兩條路,兩次抉擇,皆不讓他如願,那便讓他自己殺出一條道來。
魔。
白虺心頭浮起一個字,神色也變得冰冷陰鷙,忽然,伏青骨滿身傷痕的模樣浮現在他眼前,又讓他心頭一空,隨後他又想起伏青骨隕滅之時的場景。
電光火石之間,他想起伏青骨說過的話。
“一廂情願,並非情,而是私欲。私欲得不到滿足,便生怒、生魔、生恨,從此走上歧路……”
“大道無情,並非真正無情,而是無私情、私欲,以情情眾生。”
“白虺,我對你亦有情。”
白虺又想到自己提起‘夢境’時,她曾說若‘夢境’為真,她一直趕自己走,也一定是不想誤了自己的前程。
夢境非夢,幻境不幻。
白虺腰間的墜子輕輕飄動,他握緊了那枚鱗片,任由它割破手心,流出熱血。
她對他一直有情,可他卻一直不懂。
他果然不懂。
白虺一掌擊向自己胸口,眼中頓時流下兩行血淚,嘴裡也噴出一口鮮血。
他跪倒在地,一手揪著胸口,放聲大笑,又放聲大哭。
笑伏青骨對自己有情,也哭她對自己有情。
他覺得歡喜,卻更覺痛苦。
“原來、原來真正的情,是這種滋味。”
他終於懂得,可卻也終於失去。
太晚,太短,太匆匆了。
白虺身上殘破的喜服剝落,化為白衣龍君。
他捂著臉哭了許久,最後搖搖晃晃地起身,啞著嗓子對那道聲音喚道:“三郎,你幫我個忙。”
三郎知道他要自己幫什麼忙,並未拒絕,“好。”
濃霧散去,白虺再次回到劍閣,雲述的廂房。
雲述醒來,見他愣愣盯著自己出神,頓覺毛骨悚然。
“你盯著我作甚?”
“你對你的師父動了情。”
“……”雲述僵在榻上。
“可惜你卻根本不懂什麼是真正的情。”白虺木然道:“從前我覺得你可恨,可如今我卻覺得你可憐。”
說完,他揉了揉胸口,慘白著臉自言自語,“我又比你好哪兒去呢?”
說完,他便轉身,失魂落魄地出門了。
“有病!”雲述咒罵了一句,隨後回想起他方才的話,卻覺心驚肉跳,再想起識海中所發生之事,臉色頓時一變,連滾帶爬地衝出屋,跟隨白虺的腳步追去。
“師父……”
白虺來到伏青骨廂房外,卻並未著急進去,也沒有化為龍形,裝癡賣乖。
他挪步至窗前,伸手將窗戶撥開一條縫隙,默不作聲地看著屋裡打坐的伏青骨,兩點水珠落在地麵打出泥斑,又轉眼消失不見。
白虺收拾起思緒轉進屋,坐到了伏青骨對麵,他沒有說話,隻是看著她,想著他們相遇後的一朝一夕,點點滴滴。
伏青骨沒有睜眼,卻又像看儘一切。
荒劍山融丹,刀刃鋒喚名,藥王穀結契,方丈山的雲海……還有蓬萊、劍閣、東海、妖市和這幻境。
原來他們已經經曆了這麼多事。
足夠他熬過三百年了。
白虺伸手撫上伏青骨的臉頰,細數懸珠洞內與她纏綿的寸寸光陰,痛到麻木、苦到極致的心,終於回甘,覺出絲絲縷縷的甜來。
他不在乎虛實、真幻,他隻在乎她。
“你如我之所願,我亦如你之所願。”白虺本想學她一分泰然自若,卻終究難以抑製住心頭酸楚,哽咽道:“我回大壑,鎮守神墟,隻求你……彆死。”
伏青骨手指微微一顫,氣息也亂了幾分。
他才方通情竅,這劑藥著實下得猛了些,也對他太過殘忍。
“我都懂了。”白虺的手指擦過伏青骨的唇角,隨後湊近她,在她額頭契印處,印下虔誠一吻。
伏青骨輕輕抽氣,腰間掛墜上的穗子輕撫過白虺另一隻手,他低頭看去,然後伸手摸了摸那塊鱗片,竟發現上頭竟多了一朵木芙蓉,木芙蓉旁刻著兩個蚊蠅大小的字。
白虺。
他摸著那兩個字笑了,笑出滿眼的淚。
門外傳來踉蹌的腳步聲,白虺伸手一揮,那腳步聲又遠去,他和伏青骨身處的房間,也在逐漸消散。
他靠在伏青骨膝頭,閉上了眼睛,隨後感覺到一隻手放在他的頭頂,輕輕撫摸。
一道悠揚的琴音傳來,相依的兩人化作青白二色光芒,掠過千峰萬壑,交纏著沒入雲霄。
此間種種,不過浮生一夢,忽然而已。
——————夢醒分界線——————
白豆丁是被一陣香氣給勾醒的,醒來天還未亮,一時不知今夕何夕。
他呆坐半晌,回神才覺殿內無人,動靜都在外頭。
白豆丁爬下榻,打著赤腳循著香味找去,卻見伏青骨與三郎,正在殿外圍著一堆火在烤魚。
他怔怔盯著伏青骨,竟有些不敢靠近。
許是察覺到他的目光,伏青骨回頭望來,朝他一笑,“醒了?”
他傻傻點頭。
伏青骨拿起戳在樹枝上的一條魚,朝他一招,問道:“要不要吃?特地給你烤的。”
白豆丁毫不費力的被招走了,“要。”
他坐到了伏青骨身邊,伏青骨將魚塞進他手裡,“吃吧。”
白豆丁盯著魚發呆,隻覺一切都沒變,又仿佛一切都變了。
不過,魚倒是看起來不錯,聞起來也香。
“這些魚啄食你的靈力,如今回歸你肚裡,也算一場因果。”伏青骨抬了抬他的手,將烤魚往他嘴邊送,“嘗嘗看我手藝如何。”
三郎見狀,搖頭歎氣。
白豆丁仰頭看他,卻見他滿眼同情,不由得想起在幻境中,被他看去的狼狽之態,一時有些窘迫,便佯裝吃魚來粉飾。
迎著伏青骨期待的眼神,他一口咬在魚肚子上,然後僵住。
“呸!怎麼這麼難吃!”
不僅難吃,連內臟都沒剖!誰教她這麼烤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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