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青骨是被絞醒的,身上也發沉,想動卻動彈不得。
她睜眼一看,一條花皮龍盤踞在床榻上,拿尾巴裹著她,正睡得鼾聲陣陣,四仰八叉。
什麼時候變回去的?還長大了。
好險隻有人身大小,若是不慎現出原形,在睡夢中將她壓死,也未可知。
伏青骨運轉靈力,覺得輕鬆不少,便利用靈契,將酣睡的花皮龍給變回了三尺豆丁。
她艱難起身,隻覺骨頭又僵又硬,動起來哢哧作響。
活動片刻後,才下榻穿鞋,將擰成鹹菜的被子從地上撿起來,給花皮豆丁蓋上。
“伏師姐可起了?”外頭傳來蘭覆的聲音。
“起了。”伏青骨披好外衣,前去開門。
蘭覆端著朝食和湯藥站在門外,一見她,端詳幾許後,點頭道:“臉色紅潤,甚好,甚好。”
“靈力也恢複了些。”伏青骨請她進屋,感激道:“多虧了你和蓮衣悉心醫治照料。”
“應該的。”蘭覆一邊擺飯,一邊說道:“素月仙君恢複得也不錯,今早天不亮,便起來練劍了。”
“她倒是一刻也閒不住。”伏青骨倒水洗漱,“不過還是得提醒她,身子剛好些,彆太勞累。”
“蓮衣盯著呢。”蘭覆擺好飯,去替她開窗,走到裡間,見有東西在被子裡亂拱,驚道:“什麼東西?”
被子僵住,隨後怒道:“本大爺不是東西!是你白師兄!”
蘭覆聽他嗓音稚嫩,便知是白豆丁。
她見他被、被子纏住,上前替他扯開,可白豆丁卻死死壓住被子,將自己裹成個鼓包,“彆扯,我不出來!”
“天光大亮了,不能再賴床了。”
“就是不出來。”
白豆丁此時畢竟隻是個豆丁,哪裡拗得過蘭覆?三兩下便被她扒拉出來,頂著一身花斑和滿頭亂毛,氣鼓鼓地盯著她。
蘭覆‘噗’地一笑,隨後見白豆丁滿臉羞憤,又忙道:“不過就是幾塊黑斑嘛,又不是沒法子消掉。”
白豆丁頓時雲收雨霽,雙眼亮晶晶,“什麼辦法?”
蘭覆忍不住捏了一記,“伏師姐不是要去蜃境?蜃境中的神蝸,可淨化魔氣,你屆時進去滾一圈,這斑就能消個七七八八了。”
“沒大沒小!”白虺拍開她的手,然後梭下床榻,光腳踩到外間,對伏青骨喊道:“走走走,去蜃境。”
伏青骨慢條斯理地吃著朝食,“你知道蜃境在何處?”
“抓個蓬萊弟子問問不就知道了?”
“倒也可以。”伏青骨思索道:“隻是以你我如今之力,還開啟不了蜃境結界。”
說完, 她湊近他端詳片刻,勸道:“反正隻是長斑,又不損性命,不如再忍幾日。”
“本大爺一日也忍不了!”白虺搓著小花臉,“這讓我怎麼見人!”
伏青骨建議,“你可以待在水軒不出去。”
白虺炸毛,“信不信我將這幾間破屋子壓垮。”
這妖道一點也不將他放在心上,白瞎自己昨晚為她徹夜療傷。
妖道歎氣,無奈道:“真拿你沒辦法。想去就去吧,左右都是要走這麼一趟的。”
這還差不多!
白虺臉色好轉,見她吃飯吃得香甜,吞了吞口水,問道:“吃的是什麼?”
“海蠣粥。”
“好吃嗎。”
“還不錯。”
“你就不知道給我盛一碗!”他手短,又夠不到!
伏青骨忍不住發笑,粥噴了他一臉。
白豆丁炸毛,“啊啊啊,臭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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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飯,服完藥,又將白虺給收拾妥當後,伏青骨便帶著他出門,去山海閣找弟子詢問蜃境蹤跡。
白虺讓她把自己變回龍形,伏青骨隻當沒聽見。
她就是想看他笑話!
他頂著張花臉,扒著門框死活不鬆手,直到蘭覆裁來一塊麵巾給他戴上,才臭著臉跟伏青骨出門。
因島上還有病患,加之顏崟又派人來請,蘭覆與蓮衣抽不開身,伏青骨便沒讓二人跟著。
況且,即便她二人不去,也自會有人往前湊。
喏,眼前不就有一位。
鐘遇守在水軒門口,見伏青骨出來,一聲‘師父’還未叫出口,話就被她打斷了。
“仙友既造訪,為何不入園。”
鐘遇一頓,略帶苦澀道:“我怕打擾了您歇息。”
自從確認伏青骨身份後,鐘遇便坐臥難安,他半夜出來散心,不由自主行至此處,不知不覺便守到了天亮。
他問道:“您這是要往去何處?”
“山海閣,找人打聽蜃境的消息。”伏青骨道:“你來得正好,一起去吧。”
“不是說好過幾日再去?您傷未愈,不急在這一時。”
“你不急,我不急,但他急。”伏青骨指了指身旁的白虺,又道:“不過,早點了事也好,以免夜長夢多。”
鐘遇低頭看著伏青骨身邊,跟她戴著同款麵巾的小矮子,皺眉道:“他怎麼了?”
伏青骨道:“被魔氣侵蝕,需要淨化。”
白虺被他打量的目光看得惱火,凶巴巴道:“看什麼看?”
伏青骨拍他的腦袋,“不許失禮。”然後對鐘遇說了聲“走吧。”便牽著白虺往外頭走。
“等等。”鐘遇忽然叫住她,猶豫片刻後說道:“我知道蜃境所在,可以帶路。”
伏青骨腳下一頓,回頭笑道:“哦?那倒是省事了。”
三人來到碼頭,借了條小船,由鐘遇掌舵,前往蜃境。
天氣晴好,水波不興,船行得很穩。
駛出蓬萊島過後,鐘遇站在船艄,指著遠方的迷霧說道:“蜃境就在蓬萊與外界的交彙之處。”
伏青骨收回目光,“這般隱秘,你是如何找到的?”
“山海祭那夜,蓬萊撤去結界,蜃境便顯露出來了。”
“你去探過?”
“嗯。”鐘遇沒有隱瞞,“本想趁機入境取得神蝸,卻因禁製阻攔,而不得入內。”
難怪羌烙襲擊蓬萊之時他未露麵,原來是到這兒趁火打劫來了。
至於他說,是因發現她的真實身份才沒有動手,恐怕也並非根本原因。
而是知道蜃境根本破不了,也不敢冒險與蓬萊撕破臉,將希望寄托在一個魔修身上,這才選擇蟄伏觀望。
蜃境不止有神蝸,還鎮壓著極其凶猛的凶獸,羌烙隻要入侵蜃境,釋放出裡麵的凶獸,便可不費吹灰之力地顛覆蓬萊。
可羌烙卻並未這麼做,反而大動乾戈,損耗修為,以魔氣侵蝕海域來發動獸潮,這便說明即使是他,也無法解開蜃境的封印。
這是伏青骨後來知道的事,而鐘遇應是在無法破除蜃境禁製後,便想明白了。
蓬萊上下,個個都是人精,既要重啟山海伏妖陣,勢必會做好萬全準備。
伏青骨抬頭看向蒼穹,山海伏妖陣已隱沒不見,可開陣時的壯闊景象卻曆曆在目。
她不由得猜想,自打她接受席玉邀請起,恐怕就已是這‘萬全準備’中的一環了。
席玉這隻死狐狸,一早就算準了,隻要她來,絕不會袖手旁觀。
“師父,您是不是對我們很失望?”鐘遇忽然問道。
伏青骨回神,淡淡道:“眼下說不上,不過以前和往後,便說不準了。”
鐘遇不知所以。
她點了點額頭,“我識海受損,從前之事,大多都不記得了。”
鐘遇驚愕,因為無論是在詐他話,還是同他相認之時,伏青骨從未顯露半點猶豫和迷茫。
即便她待自己冷漠疏遠,他也一直以為是出於失望與責怪,不曾想是因為不記得。
“不過,我雖不記得,卻也並非一無所知。”許多事,反倒因為換個身份,換個立場,而看得更加清楚。
半晌後,鐘遇才問道:“您是何時醒來,又何時得知自己的身份的?”
“三個月前。那時我掉落荒劍山,醒來便發現自己身受重傷,並失去了記憶。”
一旁啃餅的白豆丁默默彆過身。
伏青骨拍了拍他僵硬的背脊,將自己與他之間的糾葛帶過。
“過後流落到武陵境,遇上一些事,碰到一些人,又斷續想起一些記憶,於是開始懷疑自己的身份。直到在藥王穀遇到訾藐,才真正確認,自己就是靈曄。”
聽她親口提及‘靈曄’之名,鐘遇百般不是滋味,“訾藐也知道您……不記得了?”
伏青骨點頭。
“可我出雷澤之前去找過她,她卻什麼都沒說。”
“說與不說又如何?難道你知道我還活著,便不會答應封元虛的要求了麼?”
鐘遇握緊了船槳。
伏青骨毫不留情地點破,“即便知道我活著,即便知道封元虛會利用你引我出來,即便知道助紂為虐會違背師道,你也依舊會來,不是麼?所以她說不說,又有什麼關係?”
在訾藐眼中,自從鐘遇對封元虛妥協那一刻起,便已然不可信了。
雖說她存有私心,不想伏青骨回到紫霄雷府,但守口如瓶,於伏青骨而言,何嘗不是一種保護。
鐘遇胸口發悶,卻無可辯駁,二人隨即陷入長久的沉默。
不說了好,耳根子清淨,什麼師父、徒弟,一個個忒煩人。
白虺三兩下把餅塞進嘴裡,然後往伏青骨懷裡靠。
伏青骨接住他,問道:“困了?”
他點頭,實則不困,隻是想找她撒懶。
“那便睡會兒吧。”伏青骨讓他趴在自己腿上,然後用袖子蓋住他的腦袋,替他擋光。
藥香撲頭蓋臉而來,白虺抓住伏青骨的手,閉上了眼睛。
鐘遇看著他們,不由得想起兒時,也曾受過師父無微不至的照料。
他本是因雪災逃往雷澤尋求庇護的流民,卻在雷澤途中,先後遇到暴風雪和狼妖襲擊。
母親凍死,父親為保護他,遭到狼妖圍攻,最後被分食。
他被父親藏在雪洞中,餓得奄奄一息之時,是師父發現了他,將他帶回了紫霄雷府。
那時的他不過六七歲,經曆雙親並喪,生死大劫,變得沉默寡言。
他封閉心門,拒絕一切人事,除了救他的靈曄。
她不忍見他自虐而死,便將他帶回銀厝峰親自照料。
那時,她其實不大懂得如何照顧人,給他吃了不少夾生的飯,燒糊的菜。帶他出去也總顧不上,時常讓他生病、受傷,讓他覺得自己能活著,純粹是因為命大。
可她也會在他想念父母,夢到大雪、狼妖之時,陪在他身旁,替他擋下風雪,扶他走過黑暗,讓他接受現實,走出陰霾。
過後,更是親自教導他,傳授他術法,教他做人的道理,並收了他做她的第一個弟子。
他不僅視其為師父,更是把她當做唯一的親人,所以才會在得知她隕落北海後,發了瘋似得去找她,追查她喪生的真相。
他懷疑封元虛,卻根本動不了他,隻好向外求援。沒想到,卻讓封元虛逮個正著,被他關進雷澤,並罰他每日受三道雷刑。
三十二年,一萬多個日夜,三萬多道雷刑,這樣的日子太痛太長,根本看不到儘頭。
若非靜姝陪伴,他不瘋也死了,哪裡抗得過?
靜姝為他付出了一切。無微不至的照顧,替他療傷,為他分擔雷罰,最後落得一身傷病,性命垂危。
他不怕死,卻怕辜負她,更怕失去她,堅定的心終於被撬動,向封元虛低了頭。
隻是他未曾想到,師父還活著。更想不到,封元虛放他出雷澤,讓楚綰一替靜姝治病,不光是為了蓬萊,還是為了引出她。
他望著伏青骨,耳邊響起她剛才的話,捫心自問道:若是知道師父還活著,知道封元虛是在利用他引師父現身,他會答應封元虛麼?
船沒入迷霧,遮掩了伏青骨的身影。
他聽到自己說:“師父,蜃境就快到了。”
伏青骨抬頭,被霧氣撲了一臉。霧氣遇暖則化,凝結為水汽,浸透衣衫,被海風一吹,使人渾身發涼。
白虺扯開衣袖坐起來,腮幫子一股一吹,便吹出一條路來。
鐘遇飛速搖槳,船如離箭之弦,貼著水麵滑行,在約莫半個時辰後,衝出迷霧,抵達一片碧清的水域。
碧海蒼翠,天晴日明。無數浮雲懶懶漂浮在空中或是垂睡於海麵,安寧而祥和。
幾人抬眼望去,便見一座與蓬萊相差無幾的島嶼,泰然漂浮於半空,猶如世外神域。
這便是蜃境。
白虺搖了搖伏青骨的手,伏青骨微微一笑,解開了他的封禁。
巨龍騰空而起,在空中盤旋幾圈後,飛向蜃境。
伏青骨叮囑道:“隻許看,不許搗亂。”
白虺高呼:“知道啦——”
鐘遇泊了船,任其隨波逐流,他來到伏青骨身旁,抬頭望著盤飛的巨龍。
“師父何時收的契獸?”
“就在這兩月。”
“可還恭順?”
“時常闖禍,很是頑劣。”她說這話時,語氣中並無責怪,反有縱容之意。
鐘遇語氣略酸,“既不恭順,何不嚴懲?”
伏青骨並未回答,而是看了他一眼,反問道:“靈曄從前對你們很嚴苛嗎?”
鐘遇一愣,隨即搖頭,“師父對我和師弟、師妹一向很好。”
伏青骨迷惑,“我還以為是她對你們管教太嚴,所以才物極必反。”
鐘遇聞言,心頓時揪成了一團,他啞聲道:“不,師父是對我們太好了。”
好到他們以為,無論自己犯了什麼錯,都會得到包容與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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