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鄭。
一夜潑潑灑灑的大雪過後,若是從南鄭官寺的上方下望,就隻見官寺被一層厚厚如白絮般的積雪所覆蓋,不管是高聳的簷角,還是隻餘枝丫的大樹,皆是披上了一層潔白的雪衣,不見一點原本的色采。
鵝毛般的大雪下了一夜,到了白日也不見消停,依舊還在不時的下著,劉璋立於廊下,見著晶瑩剔透的雪花自空中落下,麵色淡然的欣賞著雪景。
“明公,外間寒冷,不如到裡間暖和。”書吏孟節看到劉璋駐足廊下的時間過長,他關心了一句。
劉璋聞言點了點頭,這雪景賞的也差不多了,他也沒多大興致再多看兩眼,於是他挪動身體,往裡間走去,正巧見到了兵曹彭羕的到來。
“河池的戰事如何了?”見著彭羕的第一時間,劉璋問起了眼下正在進行的河池之戰,前麵吳懿遞來軍情,說是武都郡大部都已抵定,唯有河池的氐王竇茂未曾賓服,一意同官兵對抗,氣焰甚是囂張。
彭羕搖了搖頭,他麵色凝重的回道:“吳中郎將那裡沒有新的軍情遞來,最新的還是吳中郎將言他領兵攻打河池去了,至於河池有沒有被拿下,隻能等武都那邊遞來新的軍情方才知曉。”
說到這裡,彭羕打量著外間的積雪厚度,以及還在不住落下的雪花,語氣擔憂的說道:“這大雪一下,莫說是攻城了,就是臨陣對敵都是不便的,若是吳中郎將不能在這場大雪落下之前拿下河池,隻怕就得等到來年了。”
一邊說著,一邊劉璋和彭羕走到了裡間,按主客安座,同時仆役提來了火爐放置在屋內,令屋內溫暖如春,同屋外大雪紛飛的境況隔絕開來。
“彭兵曹說的不錯,我軍皆乃驍勇,器械更是精良,若是臨陣而戰,河池的氐人自然不是敵手,但若是氐王竇茂借助這凜冬時節不便征戰,河池城堅難以遂下,挾天時地利同我軍抗衡,則勝負難以言說了。”書吏孟節也是知兵之人,他侃侃而談道,言罷他掃了劉璋一眼,想知曉劉璋的心意。
但見劉璋卻是沒有立即答話,而是伸手雙手向著火爐展開,眼睛眨閃,似是若有所思,良久劉璋方才笑著道了一句:“諸君莫急,武都的戰事如何,尚且在兩可之間,稍稍安等些時日,戰事的結果自然便可知曉……”
“吳子遠高勁之人也,有良將之屬,當不會將河池的戰事拖到明年,定可今歲蕩定河池,為我全取武都。”劉璋誇讚著吳懿,向彭羕和孟節展示著他對吳懿的信任。
彭羕聞言抬頭看了一眼劉璋,目光裡露出一縷疑惑,武都戰事的得失雖小,河池更是小小一座縣城,但是若要來年北進關中的話,武都必須拿下,河池更是要掌握在手中,不然陳倉道的道路不通,後路生患,這裡武都郡就顯得極為重要了。
按照彭羕的設想,為了打好明年征討關中的基石,劉璋應該親自領兵征討武都才是,有劉璋的大纛立於軍中,不管是軍中的將領,還是底下的士卒,當是無一不變的亢奮激昂起來,軍中士氣可以淩迫霄漢,武都轉瞬便可拿下,不至於拖到隆冬大雪,勝負還是未知之數。
隻是彭羕心中有惑,卻是沒有說出口來,然而一側的書吏孟節開口問上了一句劉璋,問出了彭羕的心中的疑惑:“明公,論及武都郡的得失,關係到來年對關中的戰事……若是明公可以親至武都,將士們自然激昂奮戰,無不以一當十,奮力向前,武都的戰事估摸著就不會拖得現在了。”
雖是孟節的語氣隻是平述,是在闡述一種想法,但用詞上他有些不夠謹慎,略顯是在責怪劉璋,彭羕聽完後眉頭不免鎖了起來,他用著眼角餘光掃向劉璋,生怕孟節這番話語惹來劉璋的不快。
劉璋不以為意,他輕笑了一聲,收回了正在吸收火爐熱量的雙手,看向彭羕和孟節二人,他知道除卻孟節,隻怕未曾開口問詢的彭羕也對他安坐南鄭,派遣吳懿為督領兵攻打武都一事不解。
身為主君,劉璋似乎應該做到每戰親臨,他的大纛比起吳懿的大纛,也更能激勵軍中的士氣,可劉璋卻是沒有這麼做,於他心中所想,欲要蕩平天下,做主君的軍事能力很重要,但培養一名能擔起方麵之任的將領同等重要。
遍曆二十四史的開國君主,漢高祖劉邦有韓信,唐太宗李世民有李靖,明太祖有徐達,皆是能作為方麵之任,獨領一軍,征戰四方。
而三國魏蜀吳,似曹操,手下缺乏能獨當一麵的將領,每戰不得不親臨一線,如六十多歲高齡還翻山越嶺,抵達漢中同劉備對陣,而後又因於禁失陷七軍,隻得跑到襄陽和關羽拚命。
曹操很能打是不錯,但由於缺乏一名方麵之任的將領,讓曹操不得不東奔西走,今日往合肥,來日奔漢中,像是一名救火大隊長,哪裡有硝煙騰空就得飛竄而去,很難說不是被累死的。
東漢末年,曹操手握優勢的情況下,未能蕩平天下,歸一宇內,劉璋料想多少是因為曹操沒有培養一名方麵之任的將領的緣故,在軍事上曹操在被蜀吳不斷調動,沒有人替曹操分憂解難。
說起來,曹操倒也是做過一些嘗試,去培養一些能擔起方麵之任的將領,可曹操眼光這裡有些差了,如夏侯淵,坐鎮關中,虎步關右,可夏侯淵突擊能力雖強,但在麵對山嶺重險的蜀地時,直接一條性命白給到了黃忠,讓黃忠由一雜號將軍成為後將軍。
再如曹操手下的天人曹仁、外姓第一大將於禁,可曹仁雖有賁育之勇,但麵對關羽就不夠看了,被關羽圍困樊城,幾至危殆,而於禁最號毅重,可不知天時,葬送曹魏的生力七軍,令曹操嚇的險些遷都。
因此,劉璋不想落得和曹操一樣的困境,所以他在對武都的攻略沒有親臨,而是令吳懿前往,鍛煉吳懿的軍事能力,有意培養吳懿成為能獨當一麵的將領,此外搭著吳懿妹子吳莧這條線,吳懿有若外戚,加上吳懿的人品,他對吳懿是再放心不過的。
“孟卿看來是不太信任吳子遠?”劉璋沒有正麵回答孟節的話,他反問上了一句。
孟節聞言憨笑了一聲,他斟酌著詞語道:“吳中郎將為人驍勇,高亢強勁,是難得的良將,節對吳中郎將的能力是敬佩的……可吳中郎將再過厲害,也還是遠不及明公您的,有明公在軍中和明公不在軍中,於軍中士氣的加持,是雲泥之彆也。”
劉璋大笑幾聲後,搖頭點道:“孟卿,你是南中人,以前我覺得你多少有些質樸之氣,沒有沾染官場的習氣,如何現在言語如此的諂媚。”
“明公,節這裡都是心裡話,絕非諂媚之言。”孟節雙手向前推動,連忙表著忠心。
劉璋收起笑臉,不再調侃孟節,他正色回答起孟節的問題:“若是征討一州之地,或是麵對什麼大敵,我自當親臨,可區區武都之地,不過是些羌氐擾動,有吳子遠足矣應付……”
“若是不管什麼雞毛蒜皮的小盜小寇,璋都親引大軍而往,豈不是沒有消停的日子了。”劉璋見著孟節唇間一張一合,似乎又有什麼話說,他連忙補了一句,堵上了孟節的嘴。
幾人言談間,軍師中郎將荀攸推門而入,他隻拱手見禮之後,就隨性的來到火爐前,烤起了爐火,熱乎熱乎自己的身子,同時口中道出一條他剛剛收到消息:“明公,自關中傳來消息,天子車駕東歸雒陽,八月初六的時候到了新豐,十月初五的時候到了華陰,眼見著就要出了潼關,離了關中。”
“嘶。”彭羕聞言頓時思考了起來,天子的車駕東歸雒陽,若是為關東的某一位諸侯所得,挾天子以令諸侯,對劉璋來說不是一件好事,畢竟漢家四百年天下,積威甚重,大家都是認劉氏這塊招牌的,對天子劉協多少有些敬畏,到時候天子有命,若是不從,便是叛逆,若是從之,則手腳束縛,不得舒展了。
彭羕皺起一雙淡眉問道:“天子東歸雒陽,李榷郭汜等人未曾阻擋嗎?就此放任天子東歸?”
孟節麵露惑色,他對彭羕的話感到疑惑,天子劉協東歸雒陽,逃離李傕郭汜等涼州賊的控製,這不是一件好事嗎,如何聽彭羕的語氣,似乎對天子東歸雒陽一事覺得不舒坦。
荀攸未置可否的回道:“局勢紛亂,消息零散,李傕郭汜二賊的心思難以揣測,不過二賊大抵是不願陛下東歸的,隻聽聞陛下有楊定、楊奉、董承等人護佑,與李傕郭汜相抗衡,車駕東歸的一路上是停停走走,走到現在,也才堪堪抵達華陰,後事如何,卻是難以度橫。”
“可能陛下為李傕郭汜所阻,又被挾持回了長安,抑或是陛下有神靈庇佑,總是回到了雒陽。”荀攸道著兩種可能,並向著劉璋說出了他的看法:“明公,以攸觀之,李傕郭汜二賊不得齊心,當是不敵楊定、楊奉、董承等人,陛下東歸雒陽的可能性會很大。”
“荀軍師,聽聞董卓西遷長安,將雒陽城給焚毀了,天子東歸雒陽,不過是浮萍而已……而關東群雄為盛,我所憂著,天子剛脫狼嘴,又入虎口。”彭羕道出了他的憂慮。
孟節點了點頭,彭羕的這句話方才是為臣之道,他剛才還以為彭羕是一名逆臣,故而不喜天子逃脫涼州賊的魔爪,現下聽來,彭羕是憂心天子被關東諸侯中不良之輩挾持了,不過有一點孟節想不通,關東的不良之輩,比起李傕郭汜之輩總要好上些吧。
作為董卓焚毀雒陽,遷都長安的見證者,荀攸麵沉如水的答道:“雒陽為董賊所焚,宮室殿宇、民間閭巷,皆是被燒成了一片白地……正如彭兵曹所言,陛下就算回到了雒陽,隻怕要居住在棘籬之中,無門無戶,有若浮萍一般,這等情況下若是關東諸侯有人心懷叵測,陛下恐會輕易為其所挾也。”
“誒。”彭羕長長的歎了口氣,他臉上浮起憂色:“袁紹虎踞河北,公孫瓚眼見著敗亡有日,若是東歸的天子被袁紹所挾,到時候袁紹假借天子之令控禦四方,卻是難以對敵。”
彭羕神色低落,在他的推想中,關東諸侯,除卻袁紹以外,其餘人等皆不是劉璋的敵手,唯有袁紹,方才是劉璋的大敵,而天子東歸,袁紹就有了挾持天子的機會,想來袁紹更是不會放過這種機會,到時候袁紹假借天子的權柄號令四方,聲勢之隆,恐怕難以抗衡。
“彭兵曹是以天子必將為袁紹所挾嗎?”麵對有些著急上火的彭羕,荀攸麵色卻是淡然的緊。
“除卻袁紹,還能是誰。”彭羕應聲答道,袁紹的聲威在蜀地也是有所傳唱的,以袁紹之精明,怎會放過挾持天子的機會。
荀攸聞言輕笑了一聲,微微搖了搖頭,而上首聽著荀攸和彭羕討論的劉璋也是在心中默然的否定了彭羕的推斷,所謂一本三國在手,他對袁紹會去挾持天子的概率拉的很低,多端寡要的袁紹遠遠不如魏武帝曹操能把握機會。
荀攸斟酌著詞語,分析了起來:“攸的叔叔荀文若曾在袁紹處任過事,他曾發來書信,言談起袁紹的為人,袁本初,布衣之雄也,能聚人而不能用人,見機不作,多有遲廢……故而以攸度之,陛下未必會落於袁紹之手,彭兵曹不必如此憂心。”
言罷荀攸觀察起了劉璋的麵色,隻見劉璋一如既往的淡然,似是對天子的所在不以為意,也對袁紹可能挾持天子無所憂心,他不由暗自佩服了一聲,這喜怒不形於色是作主君必備的素質,劉璋能做到這種程度,養氣的功夫可謂驚人。(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