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素心齋門首,夜色已深沉,三更鼓聲隱隱可聞。韓德讓以契丹語對那神秘人道:“暫且委屈足下了……”言罷,手指微動,已點中了神秘人的啞穴。
韓德讓將神秘人安頓於西跨院的一間清雅書房之內,又匆匆取來金瘡藥,以內力為其療傷。一番忙碌之後,韓德讓叫醒了耶律休哥,將事情始末一一道來。
耶律休哥以契丹母語問神秘人道:“汝姓甚名誰?”
神秘人亦以契丹語回應:“在下名喚‘喜哥’……”
二人交談之際,韓德讓則在一旁充當橋梁,將契丹語譯成漢話,轉述給王冀與張嫣知曉。
耶律休哥問道:“你既自稱是皇帝之耳目,平日裡究竟歸於何人麾下?又受誰節製?”
喜哥答道:“我等直接秉承聖意,不受朝綱所束,亦不從任何朝臣之令……”
耶律休哥又問:“如此說來,爾等薪俸若何?”
喜哥道:“並無俸銀,隻是皇上將塞北數座峻嶺,賜予我五仙教。山中林木、瓜果、飛禽、走獸,皆為我教所有……”
耶律休哥聞言詫異:“五仙教?教主何人?我何以未曾耳聞?”
喜哥答道:“教主名曰胡天霸,江湖人稱胡三太爺,亦是皇上之密探首領……”
此時,王冀插話道:“貴教所言之五仙,莫非是指‘狐、黃、白、柳、灰’五類妖邪?”
韓德讓將王冀之語譯為契丹語,告知喜哥。喜哥頷首道:“正是!此五位仙家,乃我教之守護神祇。本門武學,亦源自五位仙家傳授。除教主胡天霸外,尚有四位副教主,分彆是黃天寶、白天賜、柳天驕、灰天蠶……”
韓德讓、耶律休哥、張嫣三人聞言,皆是心生好奇,不明“狐、黃、白、柳、灰”究竟所指何物。王冀見狀,便緩緩道來:“所謂‘五路仙家’,不過是狐狸、黃鼠狼、刺蝟、蛇、老鼠這五種生靈。坊間傳言,此五種生靈易於得道成仙,且能操控生人,使其為己所用……”
耶律休哥聽罷,不禁感歎道:“三弟真是見多識廣,實在是令人欽佩……”
王冀又問:“朝廷可曾頒布詔書,冊封那所謂的五仙教?”
耶律休哥搖了搖頭,道:“我等對五仙教一無所知,又何來冊封之說?”
喜哥此時插話道:“隻因一次機緣巧合,陛下狩獵之時,與五路仙家結下不解之緣,這才暗中啟用了本教……”
王冀聞言,心中有了計較,道:“如此說來,便好辦了!他們既非朝廷命官,失蹤之事,自然無人追究;耶律璟尋他們不著,也隻能吃個悶虧!”
耶律休哥聞言,目光一凜,道:“既然如此,何不殺了此人,以絕後患?還請三弟為愚兄拿個主意!”
王冀心知,自古以來,宮廷之中,爭鬥不休,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然而,王冀畢竟自二十一世紀穿越而來的人,怎肯輕言殺人?倘若此刻王冀口中吐出一個“殺”字,眼前這喜哥,定是難逃一死!正所謂“身懷利器,殺心自起”;王冀確想在這不屬於自己的古代,體驗一番“殺伐決斷”的快感。但是二十一世紀的理性之光,終究令他摒棄了這殘忍的念頭。
“二哥。”王冀沉聲道:“且問問他,若今日我等饒他一命,他是否願意洗心革麵,投效我等?”
韓德讓以契丹語相詢,喜哥聞言,連忙點頭:“今日我敗在諸位大人劍下,心服口服!願從此臣服於大人們!”
王冀微微頷首:“好,你仍須表麵效忠於耶律璟與那五仙教,但須切記,這隻是虛與委蛇!我們張姑娘的武功,你已見識;若想取你性命,不過舉手之勞!你今日既已歸順,便不可再有二心!”
喜哥聞言,頷首讚同。王冀續道:“你即刻返回,向耶律璟稟報,言及耶律休哥整日沉迷於醇酒婦人之間,且貪戀黃白之物,毫無進取之心,勸耶律璟早日將其貶謫!”
喜哥唯唯諾諾的說道:“小人不敢!”
王冀忽地模仿起了陳寶國在電視劇《大明王朝1566》中飾演的嘉靖皇帝的口吻,大聲嗬道:“我叫你敢!”
韓德讓在轉述王冀此言時,非但譯其意,更得其神;引得王冀心中暗自發笑,幾欲失態。
耶律休哥性情憨直,對王冀道:“我說三弟啊,你緣何要這般詆毀為兄?還要攛掇耶律璟削去我的官職……”
王冀心中暗歎:這就是不讀書的弊病!不讀書也罷,竟連那宮闈爭鬥的戲文也不瞧上一瞧。也是,這裡畢竟不是二十一世紀,莫說廣播、電視、電腦、手機這等奇物,便是想找個說書先生也是難上加難……念及於此,王冀便對韓德讓說:“二哥,你給咱大哥說道說道,三弟我究竟為何要做出如此吩咐?”
韓德讓聞言,便開始向耶律休哥細細闡述起那帝王禦下的權謀之術:“帝王之心,首重龍椅之穩。大哥若是勤於政事,宵衣旰食,恐陛下疑你圖謀民心,或忌憚你功高震主,更有甚者會疑你覬覦大寶;反之,若你貪財好色,胸無大誌,帝王反覺安心。唯其如此,方能令帝王心生信賴,以為無患。再者,陛下若削你官職,正是避禍之機,你可靜待時變,待朝中有明君出世,再展宏圖不遲。若陛下不予削職,此乃信任之兆,但大哥仍需韜光養晦,謹慎行事,方可安享富貴!這就是三弟的良苦用心!”
耶律休哥聞言,頓時豁然開朗,大笑道:“哈哈哈哈,兩位賢弟,確是韜略過人!”王冀心中暗自思量:“這韓德讓,真乃日後能登相位、伴蕭太後左右之人也!他眼下所仰慕的李煜,若能有其半分智謀,又何至於他日‘垂淚對宮娥’呢?”
耶律休哥複又言道:“然則,倘若放走了這小子,他日後反悔,對我等倒戈相向,又當如何是好?”
王冀道:“敢問二位兄長,可曾有備下什麼毒藥?諸如‘三屍腦神丹’、‘豹胎易筋丸’之類?”
二人默然不語,神色間似在詢問:“三屍腦神丹、豹胎易筋丸,乃是何物?”王冀顯然無意為他們演說金庸的武俠小說,徑直說道:“隻需尋得一味能令他服下便覺痛苦之藥,他若聽話,便每半年賜他解藥;他若不從,便教他腸穿肚爛,毒發而亡!”
韓德讓疑道:“世間哪有如此奇毒?”
王冀笑道:“未必非要真毒,能令他服下後心生恐懼,感受到痛苦便可;隻有能騙過他,令他深信不疑,他才有可能效忠我等!”
韓德讓沉吟片刻,緩緩言道:“我昔日曾煉得數斤‘婆娑葉’,其味苦澀至極,服之可使人體內汙濁儘皆排出,然此過程,卻是痛楚難當……”
耶律休哥奇道:“賢弟煉製此藥,所為何來?”
韓德讓微微一笑:“不過是酒肉之歡過甚,欲去心中之火氣耳……”
耶律休哥聞言,朗聲大笑:“哈哈哈哈……原來如此!二弟,將你這‘婆娑葉’,也贈大哥些許如何?”
張嫣亦是嬌聲道:“師父,嫣兒也要……”
言罷,韓德讓從袖中取出婆娑葉,捏開喜哥之口,強行將葉塞入其喉中。待喜哥艱難咽下,韓德讓麵色凝重,對喜哥言道:“你方才所服,乃是素心齋的獨門毒藥——婆娑葉!此毒解藥,唯我獨有!你若真能聽命於我,我便每半年賜你一次解藥!否則,半年之後,你必將飽受折磨而亡!今後你須得儘心竭力為我等辦事,明白與否?”
喜哥吞下那婆娑葉後,隻覺腹內似有狂瀾湧動,一時未能忍住,竟發出了一聲悶響。張嫣秀眉微蹙,掩鼻輕嗔,而王冀卻神色不變,沉聲道:“再者,東兒尚不自知其已露破綻,我等亦不欲此刻拆穿於他。日後若遇東兒,你仍需佯裝效忠耶律璟之態,明白了嗎?”
韓德讓聞言,將王冀之意用契丹話轉述於喜哥,喜哥連連頷首,恭聲道:“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言罷,韓德讓揮手遣散了喜哥,複又悄然至下人房窗外窺探,見東兒已然沉睡,方轉身詢問王冀後續之策。王冀淡然道:“還能如何?自是遵詔,去見那耶律璟啊!”
“好,那便明日啟程!”耶律休哥接道。
“還有,亦需叫那東兒同行!”王冀補充道。
次日清晨,眾人整裝待發,欲往遼國東京遼陽府而去。張嫣望向韓德讓,俏皮的說道:“師父,弟子那板還尚未領受呢……”
韓德讓苦笑一聲,道:“昨日確是我疏忽了。我已將你送給王冀公子做通房丫鬟,你便是他的人了,我又如何能再罰你?我今後隻管教你武藝,至於你的賞罰,皆由王公子定奪了!”
王冀聞言,嘴角勾起一抹得意之色,道:“聽見沒?今後你的賞罰,皆是由我主宰!”
韓德讓心中明了,這女徒弟對王冀情意綿綿,說是將她贈予王冀,實則乃是為了遂了張嫣之心願。
耶律休哥跨坐馬上,身後轔轔行來兩輛馬車,一輛載著韓德讓與東兒並肩而坐,另一輛則是王冀伴張嫣同車。馬車之後,二十名鐵甲武士步調一致,緊隨不舍。車內,張嫣心無旁騖,繼續她的課業,口中低吟,竟是曹植所作《洛神賦》中的佳句:“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鬆。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
而韓德讓,則安坐車內,用契丹語與東兒交談。
韓德讓笑道:“昨夜寒舍之中,東兒可安寢否?”
東兒答道:“公子府邸清幽雅致,確是養性修身之佳處……小人昨夜確是睡得極為安穩,直至晨曦微露,方始醒來……”
韓德讓心中早已洞悉東兒夜半離榻之行徑,然見東兒謊言出口,竟是如此泰然自若,不禁暗讚:“此人城府,端的深沉!”言罷,又對東兒說道:“觀汝麵色略顯蒼白,莫非有恙在身?韓某粗通岐黃之術,願為汝把脈一探!”
言畢,韓德讓不待東兒應答,便已伸手握住東兒手腕,三根手指扣住了東兒的“內關”、“陽池”、“神門”三處穴位,暗運內功,隻聽東兒“哎喲”一聲,麵露痛色。韓德讓一試之下,便知東兒脈象尋常,體內絕無半點內力修為,心中方安,遂對東兒笑道:“體健力壯,並無隱疾。東兒,韓某忘了,你該是何方人士來著?”
東兒恭謹答道:“回韓公子話,小的乃遼陽府人士,自幼雙親辭世,孤苦無依,流落市井之間,幸得耶律將軍垂憐搭救……”
韓德讓又問:“耶律將軍待你如何?”
東兒言語間滿是感激:“耶律將軍對小人的恩情,猶如天地再造!他賜我衣食,贈我錢財,更委以重任,讓小人得以參與公務……此等恩典,小人銘感五內!”
韓德讓微微一笑,道:“耶律將軍性情豁達,他這般厚愛你,並非圖你回報。但望你日後莫要做出恩將仇報之事才好。”
東兒神色堅定,誓道:“那是自然,小人願對天起誓,若日後有負耶律將軍之處,願受千刀萬剮,死於非命!”
韓德讓聞言,沉默不語。他心中暗想,這東兒心機深沉,若非三弟心細如發,將他識破,大哥此行定將遭殃。想到此處,他心中仍感後怕,久久不能平息。
一連四日的奔波,眾人仍然未出臨閭關,而王冀的身軀,卻已是疲憊至極了。憶起穿越到古代之前,王冀外出旅遊,搭乘高鐵,自通州至沈陽也不過幾個小時而已;而今卻以馬車代步,漫漫長途,他又怎堪忍受?尤為難忍者,乃解手之時,荒野之地姑且不論,最苦者,唯以樹葉拭穢,隻因離素心齋時疏忽,未多備廁紙!“所幸此乃寒冬,若為盛夏,這一路之苦,我又何以存活?看來,非得想方設法穿越回去不可!”王冀喃喃自語。
夜幕降臨,王冀蜷於青氈車帳內,忽覺鼻端酸風刺骨,如嗅楚人獻予齊桓公之茅焦——此味非蘭非麝,倒似公孫大娘劍器舞罷汗漬浸透的雲履。
但見張嫣斜倚錦衾,雙腳如越女采蓮時舟頭探出的雙槳,堪堪架於王冀麵門之上;十趾猶沾薊北黃塵,足弓新月痕裡嵌著幽州碎雪,正是《楚辭》“芳菲菲兮襲予”之異象。王冀屏息暗忖:“昔西施浣紗三日留香,今嫣兒行路千裡積穢,倒合了《莊子》‘臭腐複化為神奇’之玄理。”
“好個步步生蓮的妙人兒!”王冀忽以《史記·刺客列傳》中“軻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的豪氣,捧起張嫣的玉足細察:“此味可比韓退之《進學解》‘焚膏油以繼晷’的勤勉,更勝楊妃荔枝驛馬蹄香。”
張嫣夢中囈語,足尖輕點王冀唇峰:“公子豈不聞《詩經》‘匪我愆期,子無良媒’?”酸風過處,車簾外北鬥都似晃了三晃。
“此或可做‘天地素心訣’的最上式——‘踏破賀蘭山缺’!”王冀戲謔,大笑不止,指尖摩挲張嫣足底湧泉穴:“待晚生試用《黃庭經》‘沐浴華池生靈根’法門,管叫嫣兒姐姐足下生香,羞煞曹子建筆下洛神。”
忽有夜梟掠過車頂,驚得張嫣蜷足入懷。王冀就勢咬住她腳踝羅襪,含糊道:“昔漢成帝握飛燕金蓮,何及王某今夜掌中這《鹽鐵論》‘足衣天下’的至味?”車帳內頓時響起《樂府》“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般的嬉鬨聲……
又行四日,一行人終至遼東地界,王冀尋至韓德讓麵前,懇切言道:“二哥,求賜小弟幾片婆娑葉,小弟已數日未出恭矣……”
服下婆娑葉後,果如其效,不過半日,王冀體內宿便儘排,心中大定:“以喜哥這等古人之見,食婆娑葉而腹瀉至此,必深信其為劇毒之物!”
王冀立身而起,步回車帳之間,耶律休哥跨坐馬上,目光如炬,遙望著遠方迤邐而來的又一路人馬。“觀其旌旗招展,應該是蕭思溫大人的隊伍吧?”
張嫣輕聲問道:“我等是以仆從之卑,向蕭大人行禮問安?抑或直截了當,以真實身份示之?”
王冀轉而向韓德讓探詢:“蕭思溫可識得二哥之容貌?”
韓德讓沉吟片刻,道:“蕭大人上次見我,尚屬我幼年之時,如今能否認出,實難預料。”
王冀聞言,決然言道:“既然如此,暫且隱匿身份為妙!”
須臾之間,蕭思溫之隊已近在咫尺,遂與耶律休哥寒暄起來。韓德讓、王冀、張嫣等一乾人眾,雖隱匿於武士叢中,卻仍難逃蕭思溫之慧眼。蕭思溫緩步至韓德讓身旁,細細打量:“咦,此少年郎君,莫非乃韓匡嗣大人膝下公子乎?”
韓德讓與王冀目光交彙,王冀微微頷首,示意坦誠相告。韓德讓遂啟口言道:“叔父真乃慧眼如炬,小侄正是德讓。”
蕭思溫撫掌笑道:“真乃英雄出少年,未知‘致堯’何以屈尊耶律大人車帳之中?”
“致堯”正是韓德讓的“表字”。蕭思溫以字相稱,而非直呼其名,足見其漢化之深。
韓德讓恭謹答道:“小侄聞耶律將軍欲往遼陽府一行,心生向往,欲借此機會探望家父……”
蕭思溫頷首笑道:“原來如此!我與令尊亦有段時日未曾謀麵,此番正好拜望。”言罷,遂回首向馬上一稚童呼喚:“燕燕,不可無禮,速速下馬拜見世翁與世兄!”
隻見那女童乖巧側身下馬,趨步至耶律休哥麵前,甜甜喚道:“世翁安好……”
耶律休哥見女童生得粉雕玉琢,甚是可愛,便一把將其抱起,笑言:“這小丫頭,當真是個美人胚子呐!他日長成,定不輸於江南的周娥皇啊!”
女童又雀躍至韓德讓麵前,脆生生喚道:“世兄安好……”
蕭思溫介紹道:“此乃小女蕭綽,乳名喚作燕燕……”
韓德讓笑道:“妹妹竟也通曉漢話?”
蕭綽揚起稚嫩小臉,一本正經言道:“不學漢話,他日何以混一六合?”
王冀聞此童言稚語,心中暗驚:“這蕭綽,日後不愧是契丹的一代雄主,小小年紀,竟有混一六合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