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蕭思溫之後,兩行車馬便並肩而行,共赴前路。一番言談之下,方知蕭思溫亦是奉旨覲見耶律璟而來。王冀與張嫣二人,並未與蕭思溫多作攀談,反倒是擺出下人姿態,與隨行士卒共餐同憩。彼時年僅十歲的蕭綽,卻總愛黏著韓德讓,要他陪伴自己嬉戲玩耍。王冀於遠處默默注視韓德讓,隻見他顯然是將蕭綽視作稚童,本欲悉心哄逗,卻奈何蕭綽心智宛若成年……
又行兩日,韓德讓忽道:“前方不遠處,便是遼河矣,不知河水是否冰封。倘若仍舊凍結,我等便無需尋覓舟船矣!”
時至夜深,眾人行至崎嶇山路,已是人困馬乏,耶律休哥遂決意於此地安營紮寨,待明日再行啟程。士卒們燃起篝火,蕭思溫、韓德讓、耶律休哥三人圍爐把盞,而蕭綽則蹦跳著跑到王冀與張嫣身旁。
張嫣笑道:“小姑娘,你緣何不與諸位大人把酒言歡呢?”
蕭綽道:“我特地來細細打量爾等!”
張嫣奇道:“打量我等?”
蕭綽道:“觀你二人舉止氣度,絕非尋常仆從可比!且不通我契丹言語……速速招來!爾等是南朝哪國派來的細作?”
張嫣聞言,一時語塞。王冀卻朗聲笑道:“小燕燕真乃慧眼識珠!這位如花似玉的姐姐,確是蜀國漢人,流落至此,淪為‘部曲’……但燕燕須知,並非每位身處契丹的漢人皆是南朝細作;那韓匡嗣大人、韓德讓公子,不也是漢人嗎?”
蕭綽聞言,微微頷首,遂坐於王冀與張嫣之間,雙手托腮,以柔和之姿遙望韓德讓。張嫣見蕭綽模樣可人,心生憐愛,便將她摟住,問道:“妹妹芳齡幾何了?”
蕭綽答道:“十歲了……”
張嫣笑道:“妹妹年歲尚幼,還需數載方可談及婚嫁之事……”
穿越而來的王冀,雖知蕭綽日後終將成為遼國之主,卻仍戲謔道:“燕燕欲覓何樣男兒為夫婿呢?”
蕭綽默然,目光仍不離韓德讓;張嫣察言觀色,已猜透這小丫頭的心思。
張嫣對蕭綽道:“韓公子文武雙全,欲得其青睞,亦需才貌雙全方可……姐姐教你詩詞歌賦如何?”
蕭綽問道:“詩詞歌賦,能使民殷國富、河山一統嗎?”
張嫣道:“自是不能……”
蕭綽道:“既如此,學之何益?”
張嫣道:“那姐姐教你內功心法、拳腳劍術可好?”
蕭綽問道:“一人武藝再高,能敵的過雄師百萬、戰將千員嗎?”
張嫣道:“敵不過……一人武藝再高,至多抵擋十數人罷了……”
蕭綽道:“既如此,學之又有何益?”
王冀聞二人之言,心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楚霸王項羽“萬人敵”之往事,《項羽本紀》所載“書足以記名姓而已;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之記述,與蕭綽此刻所言竟是如此契合!念及此處,王冀輕拍張嫣之肩,笑道:“且由她去吧,待我先與你說說西楚霸王項羽,以及‘萬人敵’的典故……”
王冀向張嫣娓娓道來之時,蕭綽亦在一旁側耳傾聽,忽而問道:“後來如何?項羽此人,可曾成就一番霸業?”
王冀又將項羽之經曆與最終之結局細細道來,蕭綽聽後,評價道:“霸王確是真丈夫也,隻是可惜,他並非是能奪取天下之人……”
王冀複問蕭綽:“那你以為,何人才有資格奪取天下?”
蕭綽稚嫩之聲,卻道出了深沉之語:“懂得恩威並用,善馭人心,知恤黎庶,能秣馬厲兵……不可優柔寡斷,更不可有婦人之仁……唯有如此之人,方有爭天下之資格!”
張嫣聞言,笑道:“小丫頭,你亦是女子啊!”
蕭綽傲然道:“我乃是騎得烈馬、拉得強弓的契丹女子,非是那隻會依附男子的漢家女流!以我之見,漢家女子之中,唯呂後與武曌,方能稱得上女子中之翹楚!”
張嫣聽罷,對王冀歎道:“這小丫頭,誌向遠大,口氣亦是不小!”
閒談過後,眾人睡去。不知過了幾時,已是夜色如墨,萬籟俱寂。眾人皆已沉入夢鄉,唯有王冀輾轉於半夢半醒之間。忽聞韓德讓一聲斷喝,猶如驚雷炸響:“有敵人來襲!諸位速速醒來!”
眾軍士在韓德讓的雄渾嗓音中猛然驚醒,耶律休哥疑惑道:“二弟,敵在何方啊?”
韓德讓神色凝重,低聲道:“我能聽見步履密集之聲,來敵人數不少!”
言罷,軍士紛紛點起火把,四周瞬間明亮。蕭思溫揉了揉惺忪睡眼,略帶倦意地道:“賢侄莫非過於警覺了吧?”
一旁的張嫣輕啟朱唇,對王冀小聲說道:“確有腳步聲由遠漸近,我等修煉內功之人,自能察覺此等細微動靜……”
未及王冀啟齒,周遭山巒之上,火把霎時亮起,一群形如“野人”的山賊呼嘯而下,喊殺之聲震耳欲聾。蕭思溫神色大變,驚惶呼道:“不妙,燕燕……燕燕何在?速隨為父逃命要緊!”
蕭思溫這一聲呼喊,猶如驚弓之鳥,隨行武士亦是心神大亂,四散奔逃。張嫣挺身而出,護於王冀身前;而韓德讓則施展輕功,將蕭綽輕攬至蕭思溫身旁。
正當蕭思溫欲攜蕭綽尋覓藏身之處時,蕭綽卻猛然掙脫其手,一把抽出韓德讓手中的“驚霜劍”,瞬間刺死一名逃遁武士,以契丹語厲聲大喝。經韓德讓譯出,王冀方知蕭綽所言:“勿得慌亂,列陣迎敵,有怯戰者,定斬不饒!”
四散奔逃的武士,見這小小年紀的蕭綽竟有如此手段,無不心驚膽戰。耶律休哥見狀,高聲下令道:“盾牌在前,弓箭手隨後,準備迎敵!”
幾輪箭矢交鋒過後,便是近身肉搏。蕭思溫麾下士卒紛紛隕落,耶律休哥帶來的二十名鐵甲勇士亦是傷亡殆儘。麵對如山洪暴發般的山賊,耶律休哥挺槍奮戰,連斃十數名敵人,終因體力耗儘,倒地被擒。蕭思溫與東兒早已被山賊看押於一旁。仍在奮戰的,唯有懷抱蕭綽的韓德讓,以及寸步不離王冀左右的張嫣。
又激戰片刻,那些修為淺薄的嘍囉,早已被韓德讓與張嫣儘數誅滅,唯餘數十名武藝較為高強的匪人,將韓、張二人團團圍住。韓德讓以契丹話喝問:“大膽狂徒,竟膽敢圍攻朝廷將士!爾等究竟何人?”
不料,那為首的老者竟以漢話回應道:“韓公子,果真是英雄出少年!懷裡抱著少女,猶能與老夫纏鬥而不落下風……素心劍法,果然名不虛傳!”
韓德讓道:“爾等乃是武林中人?敢問足下尊姓大名?”
“老夫,胡天霸!”
胡天霸之名,正是先前喜哥向王冀、韓德讓、耶律休哥提及的五仙教教主之名。
韓德讓聞言,微微頷首:“哦,原來是五仙教的朋友……”
胡天霸神色一變:“你竟知曉五仙教?如此看來,今日斷不能留你性命了!”
王冀問道:“我等與五仙教無冤無仇,為何在此劫殺我等?”
胡天霸道:“本教隱居深山,自然靠打家劫舍為生……”
王冀冷笑一聲,語氣陰鷙:“教主此言,荒謬之至!此地人煙稀少,四周更無百姓村落,豈有在如此人跡罕至之處落草為寇的?爾等分明是受人指使!”
胡天霸哈哈一笑:“這位公子,倒是機敏過人!不錯,老夫確是受人之托,前來取耶律將軍與蕭大人性命!不過,你既已識破個中玄機,同樣難逃一死!”
言罷,韓德讓輕輕將一直抱在懷中的蕭綽放到張嫣身旁,對胡天霸道:“爾既然是江湖中人,可敢與我一決高下?”
胡天霸豪邁一笑:“好!便讓老夫領教一下素心齋的絕妙武學!”
說罷,胡天霸運氣於掌,掌風如狐穴陰風,裹挾著遼東雪夜的霜氣,直逼韓德讓膻中、鳩尾、巨闕、神闕、氣海五處大穴。韓德讓長劍挽出素心劍訣,劍氣化雪幕,將“五仙教”的狐腥氣儘數蕩開。
待得胡天霸猱身撲至七步內,韓德讓忽轉“疾風勁草”,劍尖抖出九點寒星;複接“水滴石穿”,劍氣凝作冰錐刺其足三裡——正是狐狼之屬的命門所在。胡天霸閃避之間略顯狼狽,黃天寶見狀,黃鼠狼般竄躍而起,雙拳如搗穴,激起地麵積雪如黃霧彌天。韓德讓騰身踏月,劍刃掠過雪霧時竟發出金鐵交鳴之聲——原是黃天寶拳套暗藏倒刺,恰合《吳子》“擊其不意”之要。
再戰二十餘合,韓德讓雖然未落下風,卻也無法取勝,故而劍上不敢有絲毫懈怠。白天賜判官筆點出,有如刺蝟鋒芒畢露,筆鋒蘸著雪光直取韓德讓後心,五仙教三人在雪地上拖出狐、黃、白三色殘影。張嫣見狀,怒喝一聲:“好不要臉!”挺碧水劍欲上,卻被柳天驕與灰天蠶二人攔下。
張嫣見柳天驕金蛇拐如柳條拂水般纏向自己,當即挺劍截住這青碧寒光。灰天蠶鼠須顫動,雙掌運起地趟功夫,掌風掀起雪下腐葉——正是五仙教最醃臢的“灰仙腐葉掌”。張嫣劍鋒方觸拐杖,忽覺腳踝刺痛,原是灰天蠶掌風中的毒葉劃破羅襪。王冀眼見張嫣踉蹌、行將被灰天蠶掌風擊中後心,便運起天地素心訣驟轉任脈,躍身硬接灰天蠶的“鼠齧金山”。四掌相擊時,王冀如斷線紙鳶般撞上老鬆,震落枝頭積雪簌簌。張嫣見狀,撲將過去,隻見王冀襟前血跡在雪地綻若紅梅,忽想起《詩經》“死生契闊”之句,淚珠墜處竟凝成冰晶,失聲痛哭道:“公子爺!”
原來,灰天蠶見張嫣武功平平,取其性命輕而易舉,且欲保留實力以應對韓德讓,故而此番出手並未使出全力。否則,王冀以微弱內力硬撼此招,隻怕早已魂歸九天,難逃一死。
見王冀受傷,耶律休哥大喝一聲,欲拾起地上長槍奮力一搏,卻被身後看管他的嘍囉一腳踢翻在地。而韓德讓更是怒火中燒,抖擻精神,奮力鏖戰。然而,此時韓德讓已是與四人纏鬥——柳天驕亦已加入戰團。韓德讓與四人相抗,漸感內力不濟,心中暗自叫苦;更令他無奈的是,灰天蠶已將蕭綽擄起,對韓德讓喝道:“韓公子,你若再不投降,我便將這小姑娘的脖子擰斷!”
韓德讓見蕭綽被劫持,無奈住手,扔掉驚霜長劍,悲憤交加地說道:“放下她,否則叫你好看!”
蕭綽卻毫無懼色,朗聲道:“韓大哥,你若投降,我們皆難逃一死!殺了他們,為我報仇,才是男兒本色!”
韓德讓借著周圍火把的微光,望著蕭綽,蕭綽雖被劫持,眼神中卻透露出堅毅與睥睨,韓德讓心中不禁生出敬佩之情。正當韓德讓一籌莫展、無計可施之時,山風忽送清磬之音:“以眾淩寡在前,挾持孩童在後,如此卑劣行徑,也配做得習武之人嗎?”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道身影輕靈飄逸,踏月而來,淡黃衫裾的流雲紋映著雪色,恍若李太白詩中“雲想衣裳花想容”的謫仙。青銅麵具上鏨刻牡丹鬥豔,隨著他的步履流轉芳輝。眾人未及眨眼,他已將蕭綽送在了韓德讓身邊,袖中飄出的《蘭亭集序》殘頁正覆在灰天蠶頭頂。
胡天霸見此人輕功驚世駭俗,臉上又帶著麵具,目光中閃過驚恐之色,顫聲道:“你……莫非便是慕容龍城?”
“正是在下。”慕容龍城語帶笑意,抬手拂去蕭綽鬢角雪粒。柳天驕的金蛇拐不知何時已插在胡天霸腳邊,拐頭蛇信猶在顫動。
胡天霸心中驚駭難定:“慕容公子不在毓秀山莊,何以會現身在此?”
慕容龍城輕歎一聲,道:“聞此山藏有仙草‘汀蘭’,嚴冬綻蕊;食其花蕊,可救垂死之人。我想摘采一株汀蘭,種養在毓秀山莊裡;故而孤身至此,幸得已尋到此草。”
話音剛落,卻聽身受重傷的王冀氣若遊絲的說道:“‘汀蘭’乃河畔野花之名,此花生於山嶺,又何以得名‘汀蘭’呢?”
慕容龍城瞥了王冀一眼,見他身受重傷仍糾纏於此,不由笑道:“這位公子,受了這麼重的傷,還要咬文嚼字,莫非是個書呆子不成?”
言罷,慕容龍城身形一閃,已至王冀身旁。眾嘍囉手持兵器,直指慕容龍城,蜂擁而上。卻見慕容龍城衣袖輕揮,內力洶湧而出,嘍囉們的兵器竟自行轉向,互相刺去,瞬間十餘人斃命當場。
這一幕,不僅令五仙教的五位教主麵麵相覷,心生畏懼,也讓韓德讓心頭猛地一震,開口問道:“慕容公子,你適才施展的這門武學,莫非便是武林中人人稱奇的‘鬥轉星移’?”
慕容龍城微微一笑,淡然言道:“然也!”言罷,他輕扶王冀,使其盤膝而坐,右手緩緩抵在了王冀的腎俞大穴之上。霎時間,一股渾厚的內力自掌心傾瀉而出,湧入王冀體內。王冀隻覺一股溫熱的氣流,沿著督脈蜿蜒而上,直抵百會之巔,通體舒暢無比。而胡天霸則大喝一聲:“四位賢弟,此人正在為他人運功療傷,機不可失,還不動手殺他?”
刹那間,胡天霸、黃天寶、白天賜、柳天驕、灰天蠶五人齊施妙手,一同向慕容龍城攻去。此五人深知慕容龍城乃當世第一高手,功夫之深,猶如瀚海無邊,故而個個傾儘全力,妄圖以奇襲取勝。韓德讓見此情景,本欲提劍上前阻截,怎奈連番激戰後,內力已然枯竭,身體竟是絲毫動彈不得。
那慕容龍城,卻是不慌不忙,隻輕輕一拂左臂衣袖,便有一股渾厚內力洶湧而出,如狂潮拍岸,迎頭撞上五位高手。襲來的五個高手如受巨錘之擊,全部應聲倒地,口吐鮮血……
而後,慕容龍城一邊繼續為王冀療傷,一邊淡然說道:“且容在下先解答這位負傷公子的疑惑,何以山澗之花名為汀蘭?緣由在於,此山之巔,本有一泓清泉彙聚,潺潺流淌,化作溪流。時下天寒地凍,溪流已被冰雪封凍,若非如此,諸位恐難以在此地稍作歇息……此花依溪而生,喚作‘汀蘭’,又有何不妥?這汀蘭的奇特之處在於:溪水潺潺之時,汀蘭不展笑顏;而隆冬嚴寒之日,它卻綻放芳華……”
聞聽慕容龍城之言,韓德讓心下更是欽佩,非為其言辭所動,而是驚異於他運功之際,猶能侃侃而談。若非內功已臻天人境界,斷無此等能為。
奄奄一息之胡天霸,勉強言道:“慕容公子既已尋得汀蘭,緣何插手我等俗務?”
慕容龍城淡然回應:“我已言明,爾等以多欺少,挾持幼童,實為學武之人所不齒……”
五仙教眾嘍囉,見五位教主倒地不起,頓時作鳥獸散。蕭綽高聲呼道:“留下他們!”慕容龍城卻笑道:“窮寇莫追……”
須臾之間,王冀傷勢複原。慕容龍城對王冀說道:“公子身受重傷,我為救公子性命,已將不少的真氣灌輸於公子體內;公子此刻的內力,已不弱於常人苦練三載之功!”
王冀拱手稱謝道:“多謝慕容公子救命之恩!不知公子可否摘下麵具,讓在下得見真容,日後也好報答公子救命之恩!”
慕容龍城笑道:“在下容貌醜陋,不敢以真麵目示人!公子他日若有閒暇,肯屈尊姑蘇毓秀山莊,與我共品香茗,便算是報答於我了!”言罷,慕容龍城又一次運轉內力,將張嫣與韓德讓吸至身前,左手輕按張嫣額上神庭穴,右手則按住韓德讓胸口檀中穴,向內二人輸送內力。不多時,二人內傷亦愈。
王冀見慕容龍城為二人療傷已畢,便問道:“可否讓在下見識一下公子所采之汀蘭,也好大開眼界?”
此時,天色已明。慕容龍城自懷中取出“汀蘭”,王冀定睛觀瞧,隻見那潔白花瓣間,金黃色的花蕊正嬌豔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