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望鎮是江南運河和太浦河的交彙點,距平望鎮五十餘裡的杜家灣水源充沛,一條從太浦河分支的河流流經杜家灣,杜家灣水土富饒,田無貧田。
孟春走在田埂上,田埂兩側灌滿水的泥田裡,牛拉著犁在其中行走,水鳥支著長腿在混濁的泥水裡噆食蟲子和泥鰍,泥土混著河水交織出一種獨特的氣味,他不自覺放鬆下來,心裡的怒氣不知不覺消散了許多。
生來是商戶的他,這一刻由衷羨慕起農戶,男丁長至二十一歲,按均田製規定的能分到二十畝永業田和八十畝口分田,口分田到六十歲才會收歸官府,能白種三十九年呢。難怪杜母那麼傲氣,農戶在商戶麵前,天生的高人一等。
“這是誰家的客?”田裡耙泥的男人問。
“是不是跟杜黎他媳婦長得像?”
“應該是杜老丁家的客,他二兒媳前幾天給他添了個孫子,今天估計是洗三。”
有好事人大聲問:“那個小夥子,你是不是杜黎的小舅子?他家今天在河渠東頭乾活,你順著這條道一直走,過河就看見了。”
孟春道謝,他按對方指的路走,走到河邊就遇到杜黎他們一家,杜黎和杜明站在河裡洗鐵犁,杜父在河邊割牛草,李紅果坐在河邊洗腳。
“春弟?你們已經來了?你咋找到這兒來了?”杜黎詫異地問。
“我想來看看有沒有我能幫忙的。你們這麼早就收工?我來的時候,嬸子還在拔雞毛,這會兒估計還沒開火,離飯好還早得很。”孟春在河邊蹲下,河渠裡的水清澈見底,他見了也想下河站在水裡。
“今天家裡有客,早收工。你爹來沒來?”杜父問。
“沒有,家裡今天有事,他走不開。”孟春回答,“等孩子滿月的時候,我爹會過來。”
杜父聽罷,他思量兩瞬,說:“老二,你先回去,我跟你哥你嫂把剩下的五分田犁了再回。”
“行。”杜黎幫他大哥把鐵犁從水裡拖起來,他擰乾褲子上的水,招手說:“春弟,我們先回去。”
孟春跟他走,路上他毫不吝嗇地把杜母的所作所為一一相告,他挑撥離間道:“姐夫,我真不明白,你爹娘把你的婚姻大事用來換錢供你弟讀書,這個決定是他們自己做下的,怎麼臨了又看不上這樁婚事、瞧不起你的嶽家?你爹娘難道對你就不愧疚?”
杜黎無地自容,他作為被剝削被壓榨被輕視的一方,還得替他娘道歉:“她就是那樣的人,我也沒辦法,你們可彆生氣。”
孟春見他垂頭喪氣,他也不好再上眼藥,隻能說:“我不生氣,你娘瞧不起我我能少來,我主要是擔心我姐受氣,你倆是夫妻,你可要護著她。”
“這個你放心,我會護好她。”杜黎承諾。
杜黎和孟青的婚事,明眼人都明白這是一樁交易。杜父杜母有三個兒子,待兒子全部長成,家裡能有四百畝田地,可謂家底不薄,隻要不賭不嫖,後輩們吃喝不愁。最寶貴的是還有個會讀書的小兒子,前途有望。這種人家兒女的婚事是炙手可熱,願意跟他們對親家的人家如過江之鯽,可杜父杜母卻選擇讓二兒子娶個商戶女,甚至明著說兒媳的嫁妝要上交,將來是杜憫上京趕考的路費。
作為嫁女的一方,孟家人對杜黎在家裡的地位心知肚明。孟春覷著杜黎,被當做弟弟趕考路上的糧草,如此被爹娘輕賤,他不信他心裡沒意見。
兩人一路說著無關緊要的閒話,進村後,孟春尋個借口落後一步,讓杜黎先回去。
杜黎到家先去問候丈母娘,身上的濕褲子都沒換,出來之後他一頭鑽進灶房,憋著氣問:“娘,今天準備了哪些菜?”
“你自己不會看?”杜母惱火地說。
陶釜裡燉著草魚,菜籃裡裝著老崧菜,盆裡裝著豆腐,還有一砵綠豆芽,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了。
“昨晚逮的母雞呢?你給放跑了?”杜黎問。
杜母擋著食櫥,說:“早上我殺雞的時候讓它跑了。”
她就是故意不給孟家人吃,氣死他們。
“我再去攆一隻。”杜黎二話不說就往外走。
“你站住!”杜母瞪眼,“有魚還不行?殺什麼雞?”
杜黎沒聽,他出門去糧倉抓兩把糙米,嘴裡咯咯咯地喚雞。
“有雞,我殺雞了。”杜母跑出來攔,“雞在食櫥裡,我看時辰不早了,雞燉不爛,就沒燉。”
杜黎像是沒聽見,他走出院子撒米喂雞,雞群聚過來,他瞅中一隻最肥的老母雞撲過去掐住脖子。杜母來攔,他避開她搶奪的手,舉著撲棱的雞,一把擰斷脖子。
“你要死啊!發什麼瘋?”杜母氣得捶他,她鼓著眼罵:“日子不過了?是不是有人挑唆你?”
“我就想不通了,我難不成是野種?我媳婦生個孩子,她娘家人來看望,連隻雞都吃不上。”杜黎雙眼冒戾氣,他把雞砸他娘懷裡,盯著她說:“你再這樣,我把家裡的雞鴨都掐死,灶台也給砸了。讓我沒臉,你們也彆過了。”
杜母被嚇住了,她不鬨了,一聲不吭地拎著死雞離開。
杜黎氣得五臟發疼,他掐著腰粗重地喘息,心裡卻覺得痛快極了。他從小就被爹娘忽視,長大還得當老黃牛給家裡乾活兒,婚姻大事都是他們換錢的籌碼,他想反抗想抗爭,但他是他們生的,從小到大沒餓著他,他有意見就是不知足,敢鬨就是不孝。如今他娶了媳婦,還是他爹娘不喜歡的媳婦,他可算有機會有名頭抗爭了。
痛快過後,杜黎又茫然失落,他在這個家生活二十一年都沒有控訴爹娘偏心的資格,卻在娶了媳婦之後,有了要求父母公平對待的資格。
真是荒謬。
孟母透過門縫往外看,外麵消停了,她輕手輕腳離開,站在床邊低聲說:“女婿還行,不是那等在爹娘麵前不敢吭聲的窩囊廢。”
“娘,你老實跟我說,他娘是不是又鬨幺蛾子了?”孟青在杜黎之前進門時就察覺到不對勁,他對著她娘一副抬不起頭的樣子,不是正常反應。
孟母想了想,她擇去江婆子罵她的話,把江婆子指責她穿衣的話告訴女兒,話落她立即勸:“女婿已經跟她吵過了,我也消氣了,你不用生氣,彆把奶氣沒了,最後受罪的是你兒子。”
孟青沒答應,她若有所思地盯著地麵。
孟春在村裡轉悠一圈回來,他在門外敲門:“姐,我能進去嗎?”
“進來。”孟青開口。
孟春推門進來,他笑嗬嗬道:“我來看看我外甥,他是醒著還是睡著了?”
“睡著了,你說話小聲點,到床邊來看。”孟母讓出位置。
孟春坐過去,他看看小孩,又看看孟青,他關切地說:“姐,你臉色不好看,是不是在杜家沒吃好?我跟娘這次來給你逮了十五隻母雞,你讓我姐夫盯好了,兩天燉一隻,你好好補補。”
孟青點頭。
“等你出月子,你還搬回去住嗎?”孟春問起他最關心的,“你不在家,家裡冷清許多。”
孟母拍他一巴掌,“少胡說八道,出去看你姐夫在忙活啥,給他幫忙去。”
孟春衝孟青做個鬼臉,他起身離開。
孟母跟出去,她在門外壓著聲問:“你是不是跟你姐夫告狀了?”
孟春嘿嘿笑。
孟母意味不明地輕拍他一巴掌,含著笑說:“幫你姐夫做事去。”
杜母在灶房看見這倆賊母子有說有笑的,她氣得大力掄刀,剁雞剁得梆梆響。
孟母朝灶房看一眼,既然看不上她,她就不過去幫忙。她轉身回屋,把包袱裡給孩子做的小衣小帽和小被都拿出來。
一直到杜父和杜明夫妻倆趕牛回來,孟母才出去說話。
杜黎看人都到齊了,他把他煮的艾蒿水端出來,把孩子抱出來放水盆裡清洗。
孟母和孟春各拿出一百文丟在洗澡盆裡,孟母擔心孩子會凍著,她念幾句祝福詞,攤開繈褓把孩子一裹,迅速送回屋裡。
孩子洗三是外家破財,杜家人起個觀禮的作用,水一潑,人就散了。
“飯還沒好?”杜父餓得前胸貼後背,心裡鬨得慌,他使喚大兒媳:“去給你娘幫忙,怎麼搞的,就這幾個人的飯菜,她做半天都沒做好。”
李紅果也累得要死,她一上午在水田裡走來走去,累得腿打飄,回來聞到飯菜香,肚腹裡鬨起饑荒,身上越發沒力氣。她進灶房看一圈,發現豆腐燉魚和蒸飯都好了,她出去說:“爹,隻差個燉雞和崧菜湯了,要不你們先吃?”
“行,那就端菜。”杜父說,他看向孟母,客套道:“親家母,招待不周啊,今天隨意吃點,等孩子滿月,我請廚子來做菜。”
“老哥客氣了。”孟母對杜老頭的態度滿意。
一大盆草魚燉豆腐端上桌,杜黎先舀半碗給孟青端去,“你先少吃點,釜裡燉的還有母雞,燉好了我給你送來。”
孟青點頭,接碗時,她順手握住男人的手,眼睛也憐惜地望著他,“杜黎,你還有我和望舟,不論你爹娘怎麼看你,你在我和孩子心中永遠排頭一位。”
杜黎心裡一酸,他習慣性要扯出不在意的假笑,這次卻笑不出來。他的偽裝被撕破,他下意識想逃。
他嘴角抽動兩下,乾澀地說:“吃飯吧,我也去吃飯了。”
孟青鬆開手,望著杜黎逃似的快步走了,她輕輕一歎。
中堂,孟母等杜黎落座才拿起筷子,剛要下筷挾菜,她似是突然想起還少個人,“老哥,讓大侄媳婦也來吃飯吧,她下地乾活兒餓得快,不能我們吃讓她餓著。”
杜父已經扒上飯了,他使喚孫子去喊人。
錦書是個機靈的,他跑去灶房,說:“娘,我爺喊你去陪客,桌上隻有潘奶奶一個女的,他喊你去招呼。”
李紅果迅速放下火鉗,她起身說:“娘,那我去了?”
杜母黑著臉沒吭聲,李紅果洗洗手走了。
杜母氣得猛踹灶台,都拿她當廚娘使!
人多菜少,盆裡的魚迅速見底,在座的人不好再動筷,紛紛放下筷子嘮嗑。
“老哥,今年你家田地多啊,種得過來嗎?要是種不過來,讓我家小子留下幫忙。”孟母說。
“打算請兩個幫工,能種得過來。”杜父可不敢用孟春,這小子就沒接觸過農活,一不會插秧二不會挑擔,留下來也是多一張嘴吃飯。真使喚他乾活兒,出於人情,等水稻收割了,還要給孟家送兩石米,越發虧。
“姐夫,我留下來給你幫忙。”孟春跟杜黎說。
“地裡的活兒累。”杜黎不覺得他小舅子是能乾農活的人。
“沒事,我累了就回來歇著,還能幫我姐哄孩子。”孟春早有主意。
杜父:……
“行,那你今天就彆走了。”杜黎答應下來。
杜父強笑,“行呐,你來幫忙,等水稻收割了,我叫你姐夫給你們送兩石新米吃。”
“可彆,你們種莊稼不容易,家裡還供著個念書的,負擔大,有多的糧食就賣了,彆給我們送米。我家挨著漕運渡口,離米行不遠,買米方便,你們彆費這個事。”孟母連連拒絕,米又不貴,一百文能買一石米,她吃多少買多少,也免了存米長蟲的煩惱。
“兩石米不值多少錢,送給你們吃也虧不了多少,就是運到城裡麻煩。”杜父順著她的話說,“還是你們住在城裡方便,買什麼都方便。你們做生意賺錢也容易,還是不種地的好,累死累活種兩畝地,就收兩石米。”
聽到這話,孟母心裡不舒服,江婆子前腳罵商人低賤,杜老頭後腳酸商人賺錢容易。她氣不順地說:“老哥,你這話不對,肯定種地好,種地的人生個兒子長到二十一歲,朝廷就給發一百畝田地,你有三個兒子,還有兩個孫子,以後再多生幾個孫子,你杜老丁可是有大幾百畝田地。”
杜老丁抑製不住地笑露一嘴黑牙,嘴上卻愁苦地說:“哪有那麼多的地分下來,直到前年,我大兒子的一百畝田地才補齊,之前隻有七十畝。今年輪到老二,他才分到五十畝,剩下的五十畝還不知道哪年能分下來。等錦書和望舟長大,那時候不知道還有沒有田地能分。”
“就是沒田地可分,你家的二百五十畝田也能養活幾代人了。”孟母酸得要死,商人名下不能有田地,她家連個菜園都沒有。
“不會沒田地可分,人死了,他名下的八十畝口分田就會收歸官有,然後再分下去。”杜黎插話,“年年有人死,年年有孩子出生,田地就如太湖裡的水,有流出去的也有流進來的,土地是分不完的。”
“還是當農戶好啊。”孟春羨慕。
“你這輩子是沒這福氣了,不過你外甥以後會是農戶,他能分到田地,這可是沾我們杜家的光。”杜父高興過頭了,一不小心露出真實的嘴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