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三這日,天還沒亮,孟青的娘和弟弟就提著包袱拎著雞籠前往渡口等船,孟父沒去,他要去瑞光寺下的紙馬店守門做生意。孟青的大伯在瑞光寺做和尚,托他的福,瑞光寺寺內誦經超度用的祭品大部分由孟家紙馬店供應,孟父日日要剪紙錢做香燭,離不了家。
天不亮出門,日上三竿,孟母和孟春乘船抵達杜家灣渡口。
春日春水泛濫,河水漫過河邊的石階,孟春脫下布鞋,赤腳背著他娘上岸,再返回船上拿包袱提雞籠。
孟母站在岸上往遠處眺望,目之所及皆是牽牛扶犁在水田裡耕田的農人,她念叨說:“你姐坐月子撞上春耕,農忙無閒人,她婆母估計照顧不周,你姐要吃苦了。”
孟春放下雞籠,他擦擦腳穿上鞋,說:“杜家從我姐手裡拿走一百二十貫錢,抵得上他家三四年的收成,他們敢虧待她?”
孟母扯了扯嘴角,說:“就怕杜家看不上,通圜坊餘記米行的東家可是願意出三百貫的嫁妝要把他二女兒嫁到杜家,你姐的一百二十貫跟三百貫一比,可就不夠看了。”
“餘二娘哪比得上我姐,我姐可不輸官家小姐。”孟春比孟青小三歲,是跟在她屁股後麵長大的,最是信服她,在他眼裡,孟青哪哪都好。
孟母知道小兒子的德性,她不跟他犟,提起一個包袱進村。
孟春扛起雞籠忙跟上。
杜母坐在剁雞草的青石板上拔雞毛,老遠就看見朝她家走來的兩個人,直到人走到跟前,她才抬頭怠聲招呼:“親家來了啊,來得挺早,天沒亮就出門的?”
“對,趕早不趕晚。”孟母發現杜母一直盯著她的衣裳瞧,她納悶地低頭看看,衣裳上也沒啥異樣。
“親家母,你身上的長褂是靛青色?”杜母瞬間變臉,她嗖的一下站起來,揚著脖子盛氣淩人地質問:“你咋能穿這個色?唐律規定了,商人屬雜類,跟部曲、奴婢等同,隻能穿黑、白、褐黃三種顏色。你是商人婦,隻能穿這三個色。”
商人婦……孟母被擠兌得滿臉通紅,她扯了扯衣角,強笑著辯駁:“城裡很多商人都穿這個色的衣裳,沒人管的。”
“話不能這麼說,你我兩家要是沒對親家,我管你穿什麼色,你就是穿紅披紫我都沒意見。可我家有個讀書人,我小兒子以後是要做官的,你們要規矩點,可不能影響到他。”杜母趾高氣昂地說。
一旁的孟春冷笑一聲,他想起三天前杜憫去他家紙馬店探聽喪葬行業的事,話裡的機鋒明晃晃的暴露在太陽下。他譏諷道:“大娘,話可彆說太早,你小兒子能不能考中還兩說。”
“孟春,閉嘴!”孟母橫過去一眼,眼風掠過杜母,她氣得像頭驢子一樣鼓著大鼻孔瞪人,可見是戳到痛處了。
“親家母,蘇州離長安甚遠,聖人管不了這麼遠。唐律是唐律,但有句話叫法不責眾,城裡商人都這麼穿,官府是不會責罰的。你彆太害怕,沒事的。”孟母考慮到兩家是姻親,她女兒是杜家媳婦,和氣地解釋。
杜母不依不饒:“反正你不能穿這個色的衣裳來我家,你想穿就關起門在你自己家裡穿。”
孟母臉上的笑繃不住了,她嗆聲道:“杜憫是你兒子不是我兒子,更不是我女婿,我就是出事也連累不到他,你約束好自己就行了。”
杜母氣得臉色發黑。
孟母也氣得夠嗆,不過她是商人婦,跟人打交道多,練出了功夫,再氣也不甩臉子,她假笑道:“親家母,你忙著,我去看看青娘和孩子。孟春,跟上。”
孟春憋了一肚子氣還不能發,他動作粗魯地拎起雞籠,雞籠裡的雞顛得拍翅膀掙紮,飛出來的碎羽撲杜母一臉。
“小癟犢子。”杜母呸一聲,她氣得胸脯劇烈起伏,見那不懂規矩的母子倆大搖大擺進她的家,她氣得抓起盆裡的雞狠狠砸在地上,“吃吃吃,吃屎去吧!商人果然低賤,上不了台麵的東西。”
孟母聽到這話氣得要吐血,偏偏隻能當做沒聽見,商人地位低,被瞧不起是常有的事。她拽住孟春,低聲說:“隨她罵,罵完還是要給我們做飯吃。”
隨後又囑咐:“這事彆跟你姐說,她還在坐月子,受不得氣。”
孟春深吸兩口氣,他裝不出高興的樣子,便放棄道:“算了,我先不進去了,我出去轉轉,看我姐夫在哪兒乾活。”
孟母揮手,讓他去了。
“娘?”孟青聽到熟悉的聲音。
孟母推門進來,她掃一眼屋裡的擺置,整潔不臟亂,她心裡寬慰些,江老婆子雖說看不起她,好歹沒虧待她女兒。
“生娃的時候受沒受大罪?孩子沒折騰你吧?”孟母把包袱放桌上,她走到床邊坐下,看見床裡側的小兒,她臉上露出笑,“哎呀,醒著呢?也不吭聲,是個乖巧的孩子。”
孟青把孩子抱出來遞給她,說:“算是個乖巧的,隻要吃飽了,把他收拾乾淨了,他很少哭鬨。”
孟母慈愛地摸小兒的臉,說:“長得像你,這眼睛,這嘴巴,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
孟青倚在床頭,她安靜看著眼前的一幕,她是胎穿,嬰兒的身子裡裝著二十三歲的靈魂,出生就有記憶,也記得嬰兒時期的事。
“娘,我小的時候,我外婆也像你這會兒一樣,摸著我的臉說我的嘴和眼睛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孟青玩笑著說。
“胡說,你可記不得那時候的事。”孟母笑,她嘚嘚嘚地彈舌逗孩子,抬頭說:“這孩子長得還真像我們潘家人,都有一對月牙眼。”
孟母姓潘,叫潘素年,她有三個兄弟一個姊妹,兄妹五個是如出一轍的月牙眼,笑起來就是書上描寫的眉眼彎彎。孟青和孟春姐弟倆的眼睛都隨她,如今孟青生的孩子也是一對月牙眼。
“也不知道小弟以後有了孩子還能不能遺傳到我們的月牙眼,對了,我小弟呢?我之前好像也聽到他的聲音了。”孟青問。
“去找他姐夫了,看有沒有他能幫忙的。”孟母若無其事地說,她轉移話題:“對了,孩子的名字定下來了?”
“望舟,杜望舟,是他小叔取的。”孟青說,“娘,這名字還行吧?”
“望舟……是個好名字。”孟母點頭,“讓他取是對的,名字是他取的,他對孩子要多點感情。對了,青娘,你爹沒來,他要守店,他囑咐我跟你說個事,你小叔子在三天前半晌午的時候,去咱家的紙馬店打聽生意上的事……”
“我知道了,他那天晚上回來了,想勸我出手給我爹幫忙,為他同窗的祖父紮一對飛馬。”孟青擔心隔牆有耳,為防多鬨出事端,她出聲截斷她娘的話。
孟母驚疑,她壓低聲音說:“他有沒有說旁的話?我看他的意思可不簡單,像是對做生意有興趣,他在紙馬店轉大半個時辰,話裡話外鼓動你爹要造聲勢做富人生意。他一個讀書人,咋想起來要沾手這種事?我跟你爹不敢多搭腔,就讓你弟透露口風,讓他回來找你。”
孟青欲要老實交代,話將出口,她想到夢裡的場景,杜憫想做的是暗地裡的牙人,如此一來,抽成的錢財隻會是她親手交給他,怎會走漏風聲?杜憫是杜家的金鳳凰,杜家人做夢說自己要造反都不會透露他沾商賈之利。而她,她嫁給杜黎,還將一百二十貫的嫁妝給婆家用於資助小叔子科舉,看中的就是杜憫的前程,她怎麼都不會毀他前程。如此一來,不外乎是她娘家人說漏嘴,或是他書院的同窗窺到他的馬腳舉報的。
“沒說旁的話。”孟青聽到自己隱瞞她娘的聲音,她謊稱道:“娘,你們理解錯了,杜家拿走我的嫁妝錢用在他身上,杜憫心裡愧疚,想要從旁處補償我們。”
孟母懵了幾瞬,“是我們猜錯了?”
孟青堅定地點頭,“杜憫讀了十三年的書,近兩年,每逢考試,他次次奪魁首,進士及第是板上釘釘的事,他就是喝了迷魂湯也不會自毀前程。”
理是這個理,孟母跟孟父在家琢磨了兩三天,也都是這麼想的。但就怕杜憫一時想歪了,走上岔路,這才來跟女兒女婿透個口風,想著萬一讓他們猜對了,也能趕緊阻止。
“那就好,那就好,是我們瞎操心了。”孟母大鬆一口氣。
“杜憫千萬要考中,他可不能亂來,他要是考不中,你可虧死了。”孟母又感歎,她低頭看孩子不知啥時候睡著了,她點點他的鼻尖,憋著一股氣說:“你娘都是為了你,你可千萬要爭氣,長大了像你小叔一樣,好好念書,爭當魁首,以後做大官,給你娘請封誥命,讓她能穿上綾羅綢緞,穿上紅的黃的綠的羅裙。外婆沾沾你的光,出門也有炫耀的,讓阿貓阿狗不敢欺負我。”
孟青沒吭聲,這個朝代處於唐前期,離安史之亂還有近百年,禮法規章森嚴,重農抑商嚴重,朝廷對商賈的管控極度嚴苛。工商歸為賤籍,商賈之人世代不能做官不說,日常生活裡,商人隻能穿白、黑、褐黃三色的麻布衣裳,不能著錦繡,不能戴金銀首飾。
孟青在唐朝生活十九年,隻有在出嫁當日穿過一身淺紅色的喜服,餘下的日子,她隻有在製作紙人紙馬等明器時才能接觸鮮豔的紅和濃鬱的綠色。她前世作為一個學過美術、上過大學的人,怎甘於忍受生活中貧瘠的色彩和不公的待遇。
故而,她看上在崇文書院裡常得冠首的窮學子杜憫的二哥杜黎,願意將一百二十貫的嫁妝全部交予婆家,用於資助杜憫讀書。她借此嫁進杜家,給她的子孫後代換取一個能讀書科舉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