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啟十三年夏至,蘇州的暑氣裹著染坊的草木香,在青石板路上蒸騰。蘇微站在晾布架下,看著沈明踮腳將新染的“月白色”杭綢掛上竹杆,少年的鼻尖滲著薄汗,鬢角的碎發粘在臉頰上——像極了沈硯年輕時處理急單的模樣。
她今年三十歲,指尖撚著塊剛曬乾的蘭草葉,葉片邊緣的鋸齒蹭得指腹微癢。方才去庫房取染料,看見那本《硯微染譜》的初稿被沈硯用鎮紙壓在案頭,“煙霞色”那頁的邊角已被翻得起了毛,紙上密密麻麻批注著“楓香脂需隔年陳釀”“蘇木切片厚度三分為宜”,墨跡深淺不一,顯然是改了又改。
“明兒,把那匹‘秋水碧’收進來。”蘇微揚聲喊道,目光落在西天邊的雲絮上。方才掌櫃來說,杭州織造府的采辦午後要來,點名要元啟七年沈硯在蘇州染的第一匹“雨過天青”做樣——那匹布早被他們裝裱成了鎮坊之寶,此刻正掛在賬房的牆上,青藍色的綢緞在日光下泛著玉石般的光。
沈明應了聲,轉身時不小心碰倒了旁邊的染材筐,茜草與紫草混作一堆,紅紫相間的碎末撒了滿地。少年臉一紅,慌忙去撿,手指被草莖劃破也沒察覺,隻一個勁念叨:“陳小姐說最喜歡‘秋水碧’,若是被太陽曬褪色了……”
蘇微走過去,從袖中取出塊乾淨的帕子,輕輕按住他流血的指尖:“慌什麼。”她的聲音帶著笑意,指尖蘸了點靛藍染料,在他手背上畫了朵小小的蘭草,“你三哥哥當年在落霞鎮,把整缸靛藍打翻了,也沒像你這樣。”
沈明的耳尖更紅了,卻梗著脖子:“三哥哥那是……那是成大事的人。”
“成大事的人,先得學會不慌。”沈硯的聲音從廊下傳來,左手捧著個陶甕,甕口飄出淡淡的酒香。他今年三十七歲,右肩的舊傷在暑氣裡隱隱作痛,卻仍堅持每日去後院翻曬染料,說“親手碰過的料子,心裡才踏實”。
他將陶甕放在石桌上,揭開蓋子,裡麵是泡著蘇木的米酒:“這是按《齊民要術》裡的法子泡的,說是能讓紅色更透亮。”他用左手拿起根蘇木,浸入酒中,暗紅色的酒液裡立刻暈開絲縷豔色,“等杭州采辦來了,讓他們瞧瞧這新調的‘醉胭脂’。”
蘇微看著那抹豔色,忽然想起元啟七年柳氏的壽衣。那時用的蘇木還是尋常法子炮製,染出的紅色沉鬱如墨,不像此刻,竟帶著點鮮活的醉意。她忽然明白,沈硯反複修改染譜,不是固執,是想讓那些藏在歲月裡的顏色,都活出些新的意趣。
午後,杭州采辦果然來了,是個留著山羊胡的老者,自稱“見過沈大人當年在京城染的貢緞”。他摸著賬房牆上那匹“雨過天青”,連連點頭:“沈大人的手藝,果然名不虛傳。隻是這青色裡,少了點京城貢緞的貴氣。”
沈硯正用左手給客人沏茶,聞言笑了笑:“貴氣是宮裡的規製,咱們江南的布,要的是水汽裡養出來的潤。”他示意沈明取來那缸“醉胭脂”,用竹筷挑出絲布料,“您瞧這紅,像不像西湖六月的荷花,帶著點酒意,卻不烈?”
老者眯眼細看,忽然撫掌:“好一個‘醉胭脂’!就衝這名字,這批貨我全要了!”
送走采辦,沈明興奮地在院裡轉圈,手背上那朵蘭草被汗水暈得模糊:“三哥哥,咱們又成了筆大生意!”
沈硯卻沒笑,隻是蹲下身,撿起沈明方才撒在地上的茜草碎末:“這些都收起來,曬乾了還能染帕子。”他的指尖劃過青石板上的染料痕跡,忽然道,“明兒,你知道為何‘醉胭脂’要用米酒泡嗎?”
少年愣了愣,搖了搖頭。
“因為蘇木性烈,得用酒的柔來中和。”沈硯的聲音很輕,目光落在遠處的城牆,“就像做人,太剛易折,太柔易彎,得找到個平衡點。”
蘇微站在廊下,看著沈硯認真的側臉,忽然想起元啟十三年春天,他從杭州回來時,右手纏著繃帶,卻執意要親手染完那批“煙霞色”。那時她就知道,有些道理,他要自己熬過了,才能教給孩子。
傍晚,落霞鎮的李栓柱托人捎來個木盒,裡麵是塊新刨的槐木,帶著淡淡的清香。附信說,老槐樹樁上的新枝已長到三尺高,李木匠特意截了段老樁,說“沈大人要刻東西,這木料最有韌性”。
沈硯摩挲著槐木,紋理裡還嵌著點當年的焦痕,像道淺疤。“明兒,拿刻刀來。”他忽然道,“咱們給染譜刻個書匣。”
沈明取來刻刀,看著沈硯用左手握著,小心翼翼地在槐木上勾勒蘭草紋。他的右手時不時會抖,刻出的線條便有些歪斜,卻透著股執拗的勁,像當年在牢裡用銅絲纏筆頭練習時的模樣。
“三哥哥,我幫你扶著?”沈明忍不住開口。
“不用。”沈硯的聲音很穩,“這匣子,得我親手刻才安心。”
蘇微坐在燈下縫補沈硯的舊棉袍,聽著院裡刻刀劃過木頭的聲響,一下,又一下,像在給歲月刻章。她忽然想起元啟元年那個雪夜,沈硯蜷縮在破屋的草堆上,高燒中仍攥著半塊染壞的布料,說“這顏色,還能救”。
原來有些東西,從一開始就刻在了骨子裡——對顏色的執念,對日子的韌性,對身邊人的牽掛。
夜深時,槐木書匣的輪廓已漸漸清晰,上麵的蘭草紋歪歪扭扭,卻帶著股蓬勃的生氣。沈硯放下刻刀,左手的虎口被磨得發紅,卻望著書匣笑了:“等染譜刻好了,就裝在這裡頭。”
蘇微走過去,用布巾輕輕擦去他手背上的木屑:“累了吧?我給你燉了綠豆湯。”
他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薄布傳過來:“微微,你說老槐樹的新枝,能長到當年那麼粗嗎?”
“能。”蘇微的聲音很輕,卻帶著篤定,“隻要有人澆水,有人盼著,總有一天能。”
元啟十三年的夏夜,染坊的燈亮到很晚。槐木書匣放在案上,蘭草紋在月光下泛著淺白的光,像個未寫完的句子。沈硯靠在竹椅上,蘇微坐在他腳邊,聽著他講起小時候在沈府,沈墨總偷偷把父親賞的墨給他,說“阿硯的字,配得上好墨”。
“那時的墨香,清冽得很。”沈硯的聲音帶著些微的沙啞,“不像後來……”
“後來的墨,也有後來的香。”蘇微打斷他,指尖劃過書匣上的焦痕,“就像這槐木,帶著點煙火氣,卻更紮實。”
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紋路裡盛著月光:“還是你懂。”
窗外的蟬鳴漸漸歇了,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篤、篤、篤,敲在三更的節點上。蘇微看著案上那本攤開的染譜,“醉胭脂”那頁的空白處,沈硯用左手畫了朵小小的荷花,旁邊寫著“六月六,西湖荷開,可試此色”。
她知道,元啟十三年的夏天還很長,還有很多顏色等著被調和,很多故事等著被續寫。就像老槐樹樁上的新枝,帶著舊痕,卻在無人留意的角落裡,悄悄攢著勁兒,要向著天空,長出片新的蔭涼。
而她和沈硯,就守著這染坊,守著這方小小的天地,看月光染亮綢緞,看晨露打濕蘭草,看身邊的少年,一點點長成能扛事的模樣。
日子慢得像染缸裡的水,卻也稠得像缸裡的色,每一滴,都浸著草木的香,浸著彼此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