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啟十三年大暑,蘇州城像被扣在蒸籠裡,連運河的水都泛著熱氣。蘇微站在染坊後院的井邊,將剛采的薄荷泡進涼水,井水湃過的陶甕透著沁人的涼,水麵浮著的薄荷葉,像極了沈硯畫在染譜上的蘭草葉尖。
她今年三十歲,額角的碎發被汗水粘在皮膚上,鬢邊換了那支白玉簪——赤金點翠步搖太沉,金步搖的流蘇晃得人煩,唯有這支玉簪,貼著頭皮生涼。她手裡攥著張藥方,是給沈硯抓的消暑藥,上麵“青蒿三錢,荷葉半張”的字跡,是她照著沈硯的筆跡描的,怕藥鋪掌櫃認不出她的字。
“蘇姐姐,三哥哥又在賬房寫染譜了!”沈明舉著個荷葉包衝進院,裡麵是剛買的糖粥,綠豆在稠粥裡滾得發亮,“我喊他來吃,他說要把‘薄荷綠’的方子改完才肯動。”
蘇微接過荷葉包,指尖觸到滾燙的粥碗,連忙往井水裡浸了浸:“讓他寫吧。”她掀開賬房的竹簾,看見沈硯趴在案上,左手握著那支象牙畫筆,右手按在宣紙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案頭堆著七八張廢稿,每張上的“薄荷綠”配比都有些微差異,最底下那張還沾著點靛藍染料,是今早試色時蹭上的。
“先吃粥。”蘇微把陶碗放在他手邊,薄荷的涼氣混著糖粥的甜香,漫過案上的染譜,“再熬下去,你的手該抖得握不住筆了。”
沈硯抬頭時,眼裡還蒙著層水汽,看見碗裡的綠豆,忽然笑了:“還是你懂我。”他的右肩在暑氣裡脹得厲害,方才寫著寫著,畫筆差點掉在染譜上,此刻卻仍惦記著,“方才試了用井水調薄荷汁,染出的綠色比用河水亮些,該記進譜裡。”
蘇微替他揉著右肩,指尖按在那道舊傷的疤痕上,硬硬的像塊生繭的木頭:“藥鋪的老掌櫃說,你這傷得用新鮮的艾草汁敷,我讓阿福去采了。”她忽然瞥見案角的小瓷瓶,裡麵是沈墨當年常用的止痛藥膏,瓶身已積了層薄灰,“這藥膏早過期了,扔了吧。”
沈硯的手頓了頓,將瓷瓶往案裡推了推:“留著吧,瓶底的花紋好看,能當個筆洗。”
蘇微沒再勸。她知道,他留著的不是藥膏,是想給那段擰巴的過往,找個不那麼紮眼的去處。就像落霞鎮的老槐樹樁,不刨掉,也不刻意澆水,就那麼擱著,看新枝能不能自己掙出條活路。
午後,藥鋪的老掌櫃親自來了,背著個藥箱,說是“給沈大人瞧瞧脈”。老掌櫃姓秦,是蘇州城裡的老手,當年沈硯出獄後調理身體,就靠他的方子吊著氣。此刻他摸著沈硯的脈,眉頭皺得像團擰乾的染布:“沈大人這脈,還是虛浮得很。暑氣傷津,再熬下去,怕是要犯咳疾。”
“不打緊。”沈硯笑著擺手,左手拿起張“薄荷綠”的樣布,“等把這方子定了,我就歇著。”
秦掌櫃瞪了他一眼,轉頭對蘇微道:“蘇掌櫃,您得看緊些。他這身子,是當年在牢裡虧空了底子,如今就像匹被漂得太狠的布,經不得暴曬,也經不得猛染。”他從藥箱裡取出個油紙包,“這是我新製的薄荷膏,您給他抹在肩頭上,比艾草汁管用。”
蘇微接過油紙包,指尖觸到裡麵冰涼的膏體,忽然想起元啟七年柳氏病重時,秦掌櫃也是這樣,背著藥箱踏過積雪來沈府,說“夫人這病,得慢慢養”。那時的雪,比今年的暑氣,更熬人。
秦掌櫃走後,沈硯果然被蘇微按在竹椅上歇著。她坐在旁邊的小凳上,用指尖沾了薄荷膏,輕輕揉著他的右肩。藥膏的清涼混著他身上的皂角味,像陣穿堂風,吹散了些暑氣。
“明兒方才說,想在杭州分號添個‘香染’的活計。”蘇微忽然開口,指腹劃過他肩頭的疤痕,“就是往染料裡加香料,染出的布自帶香氣,說是陳小姐的主意。”
沈硯的眉峰動了動:“香染傷布,料子容易脆。”他頓了頓,聲音軟下來,“但可以試試用曬乾的桂花,秋日用陳酒泡了,摻在‘蜜合色’裡,或許能留三分香。”
蘇微笑了。他總是這樣,嘴上說著不行,心裡卻早替孩子想好了轉圜的法子。就像當年教沈明寫字,先說“這筆鋒太飄”,轉頭卻在廢紙上畫滿了運筆的軌跡。
傍晚,阿福從城外采艾草回來,帶進個陌生的少年。那少年約莫十五六歲,穿著洗得發白的粗布衫,手裡攥著塊藍印花布,布角繡著朵歪歪扭扭的蘭草。“蘇掌櫃,這小哥說……說他是落霞鎮來的,想求您收他當徒弟。”
少年撲通一聲跪下,膝蓋砸在青石板上,發出悶響:“小人阿竹,是李木匠的遠房外甥。俺娘說,俺爹當年是……是沈侍郎的賬房,臨終前讓俺來蘇州,說跟著沈大人和蘇掌櫃,才能學真本事。”
蘇微的手猛地一頓,薄荷膏滴在沈硯的肩頭上,涼得他瑟縮了一下。沈墨的賬房?她看向沈硯,他正望著那少年手裡的藍印花布,布上的蘭草紋,像極了元啟三年她在落霞鎮織的那批。
“你爹叫什麼?”沈硯的聲音很穩,聽不出情緒。
“俺爹叫阿忠。”少年的聲音發顫,“他說……他說當年對不起沈侍郎,更對不起您,讓俺來給您賠罪。”
沈硯沉默了片刻,忽然道:“起來吧。”他用左手拿起案上的“薄荷綠”樣布,“知道這布是用什麼染的嗎?”
阿竹愣了愣,仔細看了看布麵,又放在鼻尖聞了聞:“像是……像是薄荷,還有點艾草的味?”
沈硯的眼裡閃過一絲訝異,隨即笑了:“明兒,帶他去認染材。”他轉頭對阿竹道,“想學手藝,先得認得出草裡的青,木裡的紅。認錯了,染出的布,可是會害死人的。”
阿竹連連點頭,跟著沈明往後院去,背影單薄得像片被風吹起的藍印花布。蘇微看著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元啟元年的自己,也是這樣,攥著塊染壞的布,站在沈硯麵前,連頭都不敢抬。
“留下他,妥當嗎?”蘇微輕聲問,指尖擦掉沈硯肩頭的薄荷膏。
“他爹阿忠,當年在沈墨手下當差,卻偷偷給我送過三次信,說沈墨和靖王餘黨有往來。”沈硯的聲音很輕,蟬鳴聲在院裡炸得正響,“隻是那時我不信,總覺得……血濃於水。”
蘇微的心輕輕一沉。原來他什麼都知道。那些藏在歲月裡的細節,像染布時沒化開的色沉,終有一天會浮上來,讓你不得不麵對。
夜裡,蟬鳴漸漸低了。沈硯趴在案上,終於改完了“薄荷綠”的方子,字裡行間透著股清涼氣。蘇微給他扇著蒲扇,看著他鬢角的汗滴落在染譜上,暈開個小小的墨團,像朵突然綻放的墨花。
“阿竹那孩子,手很穩。”沈明回來稟報,手裡捧著阿竹剛認對的紫草,“他說從小跟著爹辨識藥材,對草木的性子熟得很。”
沈硯抬頭笑了笑,眼裡的疲憊淡了些:“讓他跟著王師傅學泡蘇木吧,那活計最磨性子。”他忽然想起什麼,補充道,“彆告訴他沈墨的事,也彆讓他知道我是誰。就說……他是來學染布的,和當年的明兒一樣。”
蘇微知道,他是想給這孩子一個乾淨的開始,像當年李木匠對沈硯安那樣。有些債,不必代代相傳;有些疤,不必時時揭開。
元啟十三年的夏夜,井邊的薄荷還在水裡漂著,染坊的燈亮到很晚。蘇微給沈硯敷上艾草汁,看著他漸漸睡沉,右手卻仍無意識地攥著那支象牙畫筆,像握著根救命的稻草。
她輕輕抽出畫筆,放在染譜上,筆鋒正對著“薄荷綠”那頁。窗外的蟬鳴又起了,一陣高過一陣,像在催促著什麼。蘇微望著案上的藥方,忽然覺得,這世間最好的方子,從不是秦掌櫃抓的草藥,是人心底的那點軟——對過往的容,對將來的盼,對身邊人的護。
就像沈硯留下阿竹,不是忘了沈墨的傷,是想讓那點藏在賬房裡的善意,能在染坊的草木香裡,長出點新的念想。
井水湃著的薄荷,在陶甕裡輕輕晃,像個沒說出口的溫柔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