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年代最支離破碎的虛無感就是:
我的作品要進“新人三十家詩作初輯”了?
什麼?
就特麼挺出名那個?
許成軍整個中午都有些不真實!
他的《時間》也要跟那些曆史上的名篇同台競技了!
從第一天寫下《穀倉》兩個字時。
他就想好了。
要在這個中國文學史最後的名家輩出的年代。
向“魯郭茅巴老曹魏”講創作理想。
與王蒙、汪曾祺、劉心武、蔣子龍等在創作上“打擂台”。
他有領先時代40年的視野、先知先覺的文學創作思路、20年文字打磨。
誰怕誰?
老子開卷考試考不過?
至於什麼“穿越不文抄等於白穿越”。
許成軍都特麼無力吐槽。
你看過名篇代表你寫的出來?你有人家的創作背景?你有人家的筆力?你腦子能隔著兩個世界記住幾萬字?
你真以為全世界圍著你轉啊?
彆逗了~
講點邏輯!
中午林秀雅跟他打招呼,想要叫他聊聊詩歌創作的思路。
他都恍然未聞。
還沉著呢!
在1979年這個中國曆史上特殊的節點。
劉祖慈策劃的“新人三十家詩作初輯”確實是一道驚雷。
可以說不僅是一次單純的文學事件,更是1970年代末中國社會轉型的文化縮影。
正如顧城在1983年回憶時所說:“如果沒有《安徽文學》的這次突圍,我們可能還要在黑暗中摸索更久。”
時間顯然不給許成軍太多“懵逼”的機會。
下午,改稿會繼續開著,但是換了個話題。
周明續了第三遍茶,蘇中敲了敲煙鬥:“上午說透了具體的稿子,下午聊聊虛的。這文壇的河,接下來要往哪條道流?”
許成軍指尖轉著鋼筆。
他知道這是真正的考驗。
談具體作品靠細節,談文學走向靠視野,而他恰好有比彆人更寬的視野。
不過在今天這個場合,顯然沒他大放厥詞的份。
怎麼問,他就怎麼答咯!
“我先拋塊石頭。”
公劉把煙蒂摁滅在缸裡。
“可文學總不能一直哭吧?哭完了該乾啥?”
劉先平翻開筆記本,紙頁上記著密密麻麻的創作提綱:“我最近寫農村題材,總卡在‘集體’和‘個人’的坎上。寫集體主義吧,顯得假;寫個人訴求吧,又怕觸線。這尺度怎麼捏?”
“今天的主角是成軍同誌,就讓成軍同誌先聊聊吧。”
周明笑著對許成軍點點頭。
今天他話雖然少,但是能看得出最欣賞許成軍的就是他。
許成軍也沒想到他的發言機會來的這麼快。
但是顯然許知青不準備放過這個機會。
和大佬們講文學理想誒!
怕啥!
不行就噴!
前世他中文係辯論隊主力三辯!
“劉老師,您覺不覺得,現在的文學像剛解凍的河,冰塊還沒化透,水流已經想拐彎了?”
他往前傾了傾身,目光掃過在座的前輩。
“疼了總得喊出聲。但喊完之後,得往深了走:不是說‘誰害了我’,而是說‘我該怎麼活’。”
蘇中挑眉,覺得有趣,讓煙鬥在掌心轉了半圈:“哦?怎麼個‘深了走’?”
“往人性深處走。”
許成軍的鋼筆在紙上劃出清脆的響,擲地有聲。
“比如寫農村乾部,彆隻寫他刻板,要寫他夜裡對著賬本歎氣。好人不全好,壞人不全壞,這才是活人的樣子。”
他抬眼看向公劉,“就像公劉老師寫《哎,大森林》時,不就是讓憤怒裡裹著對人性的盼頭嗎?”
公劉一怔,哈哈直笑:“你這年輕人說話有意思,這話倒也在點子上了!我最近改詩,總覺得缺口氣,沒想到被你這20歲的年輕人點醒了。”
“光有鋒芒不夠,得有溫度托著。”
這一時期的公劉正經曆了文學創作的沉寂期,
從早期的熱情歌頌轉向對曆史、人性和社會現實的深刻反思。
讀過《公劉詩選》的許成軍。
還能不知道他想啥?
狂笑jg!
劉祖慈突然笑了:“小許說到‘拐彎’,我倒想起個事。”
“最近收到些青年作者的稿子,不寫運動,不寫集體,就寫姑娘窗前的月光、母親補的襪子。有人說這是‘小資情調’,小許,你怎麼看?”
“這不是小資,是文學要回家了。”
許成軍沉吟了幾秒,開始大放厥詞:
“前幾年文學總扛著大旗,寫家國,寫主義,忘了人首先是‘吃飯、睡覺、想心事’的個體。”
“以後會有越來越多的作品,寫‘這一個人’的喜怒哀樂,而不是‘這一類人’的標簽。就像河水流著流著,總會分支出無數小溪,灌溉每塊具體的田。”
錢念孫推了推眼鏡,鋼筆在筆記本上疾走:“你是說,文學要從‘宏大敘事’轉向‘個體敘事’?”
“不是轉向,是互補。”
許成軍搖搖頭。
“就像河再寬,也離不了小溪的彙入”
“以後的文學史會記著:1979年不僅有控訴的驚雷,還有屋簷下的雨滴。驚雷醒世,雨滴潤心,缺了哪個都不成氣候。”
這其實本來也是文學的發展趨勢。
劉祖慈眼裡一亮,“好一個‘驚雷醒世,雨滴潤心’,你小子天生就是個當作家的料!”
“我倒覺得,這‘雨滴’怕是會衝垮堤壩。”
蘇中突然搖搖頭,語氣沉了沉。
“文學從來不是孤芳自賞的玩意兒。你寫‘母親補襪子’,誰來寫工廠的煙囪、田野的拖拉機?年輕人容易鑽進個人的小悲歡,忘了文學該當號角。”
他敲了敲桌麵,棗木煙鬥發出悶響,“1958年我們寫《淮河新歌》,字裡行間都是‘集體向前’的勁,現在倒好,一個個要往‘褶皺’裡鑽,褶皺多了,不成泥沼了?”
說的挺好,但是有人不慣著他。
公劉嗤笑一聲,藍框眼鏡滑到鼻尖:“蘇老這話說得糙了。泥沼裡才長得出好莊稼!”
“屈原寫‘哀民生之多艱’,不也是從個人的‘褶皺’裡扒拉出家國的疼?倒是蘇老您,現在寫評論總惦記‘號角’,當心成了吹鼓手。”
“你這是抬杠!”
蘇中臉一沉,“我是說文學得有筋骨,不能淨寫些風花雪月!”
“風花雪月裡才有真骨頭!”
公劉猛地站起來。
“我寫《沉思》時,‘把帶血的頭顱,放在生命的天平上,讓所有的苟活者,都失去了重量’,這骨頭,不比你喊口號硬?”
周明趕緊打圓場:“都少說兩句。小許,你接著說,十年後的文學,你覺得會怎麼發展?”
許成軍等兩人氣頭稍緩:“我認為各位老師說的其實都在理,文學本就是海納百川,我談談我的淺見。”
“十年後,會有人嫌‘寫實’不夠勁,開始在形式上變花樣,用打亂的時間線,用沒頭沒尾的對話,甚至故意讓人看不懂,整體會分兩個方向。”
“一頭會往細裡鑽。就說眼下分地,往後會有人盯著地頭那根界樁寫。”
“張家媳婦覺得界樁歪了半尺,李家老漢蹲在邊上抽了袋煙,末了從懷裡摸出塊紅薯,一人一半分著吃。”
“不寫‘分地多重要’,就寫那紅薯皮誰先扔的、誰悄悄把自己那半掰了塊大的給對方。這些碎末子堆起來,比喊多少句‘改革好’都紮實。”
他抬眼掃過眾人,聲音帶著篤定。
“另一頭會往寬裡走。就像有人進了城,看見工廠門口貼的招工啟事,會寫誰揣著娘連夜納的新布鞋、誰兜裡藏著攢了半年的糧票、誰在人群裡數著手指頭等消息。”
“字裡可能不提‘政策變了’,但那布鞋上的針腳、糧票上的折痕,全是實打實的變化。”
“至於寫法,怕是也要變著花樣來。”
許成軍笑了笑,“現在寫事兒,多是‘雞叫了—下地了—收工了’這麼順順當當的。往後可能會倒著寫,先寫收工時褲腳的泥,再倒回早上出門時娘往兜裡塞的炒黃豆。”
“也可能幾個人的事兒摻著寫,東家的犁碰了西家的筐,順帶扯出三年前借過的半袋麥種。看著亂,實則把人心底的彎彎繞繞全抖摟出來了。”
他轉向蘇中,語氣裡帶著點後生晚輩的懇切:“但蘇老師說的‘筋骨’丟不了。這根紮得深,任啥風都刮不倒。”
蘇中捏著煙鬥的手指鬆了鬆,卻沒再說話,顯然有了幾分認可。
錢念孫突然合上筆記本:“我補充一句。小許說的‘個體敘事’,得警惕變成‘精致的利己’。”
“19世紀俄國文學寫個人,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哪個不是從個體裡見時代?若隻寫‘窗前月光’,忘了月光照過的土地,那就是舍本逐末。”
劉祖慈在中間調和:“依我看,這就像種麥子,既得有紮根土地的實,也得有迎風揚花的活。小許這顆種子,既有泥土氣,又帶著點新苗的勁,咱們彆用老框框套死了。”
周明跟著點頭,“現在的知青能寫東西的,像小許這樣的太少了,無論是作品,還是視野,都遠不像個20歲的年輕人。”
“到是給我幾個老家夥好好上了節文學課!”
“我定個調子,《穀倉》9月頭版刊發,希望各位小許的前輩都給捧個場。”
一下午的時間很快過去。
周明、劉祖慈、公劉對於許成軍的作品、視野表現出藏不住的讚賞。
其他人雖然有些不認同的地方,但是也隻局限於文學上的討論。
大部分人要了許成軍的地址,說有事會後麵寫信聯係。
要許成軍說,這個時代的人、農民、作家,都淳樸的讓人生不出壞心思。
從今天這場會議來講。
雖然人數不多,但是包含了安徽文藝界的菁華。
許成軍哪怕視野再淺顯,也能聽得出這些人藏不住的對於文學發展的熱忱。
雖有私心,但是公心難藏。
夕陽把會議室染成金紅色時,許成軍抱著一摞前輩們送的書往外走。
蘇中在身後喊住他,語氣緩和了些:“下個月青年創作會,你來。準備篇稿子,彆光說漂亮話,得拿出能紮進肉裡的例子。”
也是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