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風,裹著熱氣,吹得知青點的籬笆嘩嘩響。
許成軍捏著劉乾事的便條。
便條上就三行字:“78年前推薦生可延至79年入學,全國僅三校有此政策,複大最優。速定。”
墨跡還帶著點潮濕,像是剛寫就送來的。
而這張便條的背後,藏著劉乾事一整夜的盤算。
昨夜在文化館的煤油燈下,他翻著許成軍的手稿,想起了許誌國
這份硬氣,他記了五年。
然而,更讓他動心的是許成軍的文字。
“是塊好料。”劉乾事對著手稿喃喃自語。
“得讓這娃走出去,”他在便條上重重寫下“複旦最優”,“上海風氣活,複旦平台廣,才配得上這手文章。”
“複旦?”錢明啃著乾硬的玉米餅湊過來,眼鏡滑到鼻尖,“真就要去上海?”
“嗯。”許成軍把便條折成方塊,塞進襯衣口袋。
錢明撓撓頭:“安徽大學不也挺好?離家近,聽說中文係老教授不少。”
“你不也說了,要試試啊!”
許成軍笑著應道。
前世在區政府整理檔案時,他見過太多關於改革開放的資料。
上海的外貿額占全國三成,南京路已經有了個體戶擺攤,連外灘的海關大樓,都開始掛出“歡迎外資”的標語。
這些,鳳陽的麥地裡看不到,安徽的縣城裡也聞不到,哪怕是省會合肥可能也聽不到。
這時的上海也是信息的風口。
《解放日報》的社論比彆處敢說,外貿局的文件裡藏著政策風向,連弄堂裡的老太太都能說出幾句“經濟特區”。
對他這種帶著未來記憶的人來說,上海就像個打開的信息庫,每一條新聞都可能藏著機遇。
尤其是他寫的東西,可能比這個年代更“前衛”。
“前衛”既是機遇,更是風險。
他得找個庇護所。
“你看這個。”
許成軍從枕頭下摸出本《參考消息》,是錢明托人從縣城廢品站淘的,上麵有篇短文:《上海將試辦出口加工區》。
他指著“出口加工區”五個字:“以後這裡要跟外國人打交道,要懂經濟,懂外語,懂怎麼跟世界接軌。”
錢明的眼睛亮了:“跟外語有關?那我考北外,以後說不定能去上海外貿局工作!”
“說不定。”
許成軍笑了。
再過幾年,上海的外貿係統會像海綿一樣吸納人才,錢明的英語本事,在那裡說不定能真正派上用場。
他選擇上海有複旦的原因。
但也不隻是為了複旦的文憑,更是為了踩在改革的鼓點上。
傍晚去大隊部蓋章時,許老實正蹲在石碾子上算賬。
“去上海讀大學?”
老隊長把煙鍋往鞋底磕了磕,滿是老繭的手在推薦表上拍了拍,“那地方洋氣得很,你能習慣?”
“去學本事。”許成軍遞過印泥盒,“學怎麼讓地裡的麥子賣上價,怎麼讓咱村的土產走出安徽。”
他也真的希望能幫那群淳樸、熱情的人們過上好日子,
真的能頓頓吃上白麵饅頭!
這話顯然戳中了許老實的心思。
老人歎了口氣,在推薦表上按了個紅手印:“俺不懂啥大道理,就知道你這娃看事準。”
他頓了頓,往許成軍手裡塞了把炒黃豆:“公社文書說,78年的推薦名額過期作廢,就複旦能通融。可這審批得一層層往上走,從公社到縣文教局,再到省教育廳,倆月能下來不?”
這也是許成軍急的地方!
複旦9月1號開學,搞定推薦的時間還要往前趕。
哪一環卡住,就可能錯過這唯一的機會。
“試試。”他捏緊了推薦表,麵上不顯,“劉乾事說他認識省教育廳的人,能幫忙催。”
許老實點點頭,望著遠處的麥田出神:“上海好啊,大碼頭。俺年輕時候跑船去過一次,那樓比咱縣的煙囪還高。你去了,彆忘了咱許家屯的麥子是啥味。”
回去的路上,撞見杏花在河邊洗紅薯。
木盆裡的紅薯滾圓飽滿,是剛從地窖裡翻出來的。
見他過來,她手忙腳亂地把紅薯往筐裡裝,水濺濕了褲腳也沒察覺。
“成軍哥,蓋章了?”她低著頭問,聲音細得像蚊子哼。
“嗯。”許成軍在她旁邊蹲下,幫著撿滾落的紅薯,“明天去縣城辦手續。”
他看著她專注的側臉,突然想起什麼,輕聲問:“總聽你說縣城、上海,就沒想過出去看看?”
杏花的動作猛地頓住,手裡的紅薯“咚”地掉進木盆。
她抬起頭,黝黑的臉蛋漲得通紅,像是被問住了,又像是覺得這問題很奇怪。
“出去乾啥?”她飛快地搖頭,辮子上的紅頭繩晃得厲害,“家裡有爹娘,地裡有麥子,俺哥在部隊,俺出去了誰管這些?”
她低下頭繼續洗紅薯,水聲嘩嘩的,像是在掩飾什麼:“再說,外麵再好,也沒有咱村的麥子香。成軍哥你要去上海,那是你有大本事,俺就適合守著這地。”
許成軍沒再說話。
他看著她把紅薯一個個擦得乾乾淨淨,動作麻利又踏實。
杏花就像這黃土地裡長出來的麥子,根紮得深。
“俺娘蒸了糖糕,給你裝了兩塊。”杏花從籃子底下摸出個布包,塞到他手裡,“餓了吃。”
布包是用她哥的舊軍裝改的,針腳密密匝匝。
許成軍捏著溫熱的糖糕,心裡泛起股說不清的滋味。
知青點的燈亮到後半夜。
錢明在啃數學題,草稿紙上畫滿了輔助線,許成軍則在紙上列清單:
6月30日:去縣城文教局找王股長,帶齊推薦表、生產隊證明、劉乾事便條。
7月5日前:拿到縣文教局審批,前往省教育廳。
8月1日前:催促省廳批複,同時聯係複旦中文係。
每一條後麵都畫了個問號。
“一關一卡啊。”
同誌g尚未成功,現在仍需努力啊!
錢明揉著發酸的眼睛湊過來:“這麼緊?萬一中間哪個環節慢了呢?”
“慢了就趕不上了。”
許成軍把清單折起來,窗外的月光剛好照在他臉上,一半亮一半暗。
“工農兵學員政策今年是最後一年,複旦這特批名額,過了這村沒這店。”
1979年10月,教育部就會下文徹底取消工農兵推薦製。
也就是,這是他不通過高考邁入高等院校的最後一次機會。
錢明突然說:“明天我去新縣城華書店買數學參考書,幫你再去問問劉乾事。”
許成軍心裡暖了暖。
這半年,錢明的眼鏡換了三回膠布,單詞本記滿了兩本,現在更是高考的緊要關頭。
可此刻,他願意分出精力來幫自己。
一個好漢三個幫!
“謝了。”
“謝啥。”
錢明笑了,露出兩顆小虎牙,“等你到了上海,我到了bj,寫信就用英語,我知道你英語好,幫我練練。”
許成軍也笑了。
“沒問題!”
“不過我準備提前去考點,估計不能和你一起走了。”
錢明翻出“鳳陽知青赴蚌埠高考介紹信”,上麵明晃晃的寫著考點為“蚌埠二中”。
油燈的火苗輕輕跳著,把兩人的影子投在土牆上,忽長忽短。
遠處傳來打穀場的狗吠,還有風吹過麥秸垛的沙沙聲。
上海啊,那裡沒有麥田,沒有土坯房,卻有他兩世為人都在追尋的東西。
一個能讓文字和理想都落地的地方。
離9月1號,還有63天。
他得跑快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