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群像(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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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6月中旬,安徽鳳陽的日頭毒得要把人烤出油。

許成軍握著鋤頭的手,已經磨出三層繭子。

虎口被草繩勒出紫紅印子,汗水順著下頜線滴進剛耕過的麥茬地,土塊被曬得滾燙。

誰說農民伯伯不辛苦,都該扔來70年代改造!

“成軍!你那刨麥茬的速度,跟繡花似的!再慢趕不上夏播玉米啦!”

趙剛的大嗓門從斜前方傳來。

他光著膀子,古銅色脊梁上汗珠滾成串,鋤頭揮得又快又狠,端的是一把好手。

說完又覺得自己這話沒啥動力,又加了句:“再慢趕不上晚飯啦!今天食堂蒸白麵饅頭!”

不過說是白麵,這年頭叫灰麵可能更準確。

許成軍直起腰,挺拔的身子在齊腰麥浪裡格外紮眼。

他心想:我是那種人?絕對不是!

隻是揮鋤頭的速度快了三分!

東邊田壟上,隊長許老實正蹲在地上拾麥穗。

哪怕是掉在泥裡的半粒麥子,也被他用粗糙手指捏起來,吹吹土塞進褲兜。

“一粒麥子一滴汗,糟踐了要遭天譴。”

老人嘴裡念念有詞。

西邊卻是另一番景象。

李二娃斜靠在麥捆上,草帽往臉上一扣,嘴裡叼著根麥秸稈。

腳邊的麥壟歪歪扭扭,明顯比彆人少乾了半分地。

“二娃!又偷懶!”許老實的煙鍋往鞋底磕了磕。

“再磨洋工,晚上工分扣一半!”

李二娃嘟囔著坐起來,眼睛瞟向遠處打穀場:“隊長,俺這是保存體力,等會兒好去扛麥捆!那活計才顯本事呢。”

話雖這麼說,手裡的鋤頭依舊慢悠悠的。

誰都知道,他是想等彆人乾到前頭,自己好少乾一截。

許成軍低頭繼續刨麥茬,嘴角忍不住帶了點笑意。

這就是許家屯的日常:有趙剛這樣實打實賣力氣的,有許老實這般把糧食當命的,也有李二娃這種投機取巧的。

像幅鮮活的畫。

歇晌時,田埂上瞬間坐滿了人。

趙剛從帆布包裡掏出個軍用水壺,擰開蓋子遞過來:“喝口,俺娘泡的薄荷水,解乏。”

許成軍接過來灌了兩口,涼絲絲的氣息順著喉嚨往下滑,舒服得直打顫。

錢明蹲在一旁,膝蓋上攤著本《高中數學》,借著樹蔭演算習題。

他的眼鏡片裂了道縫,用膠布粘了又粘,卻絲毫不影響眼神的專注。

“這道三角函數,你昨天講的輔助線做法,我還是沒弄明白。”

他用筆杆戳著草稿紙,“就像這麥壟的角度,咋換算成度數呢?”

“你看李二娃躺的那片麥捆,”

許成軍朝西邊努努嘴,“他腦袋枕的麥捆,和身子的夾角,差不多就是30度角。對邊是麥捆高度,斜邊是他身長,s30°等於對邊比斜邊,剛好05。”

錢明眼睛一亮,趕緊在紙上畫下來,嘴裡念念有詞:“原來這麼簡單!還是你會找例子。”

這特喵的放21世紀初中生都能教你!

錢明忽然壓低聲音:“昨天聽廣播說,bj外國語學院今年擴招,英語專業要加試口語,我這口音怕是要吃虧。”

“沒事。”

許成軍拍了拍他的肩膀,“晚上咱去大隊部,那兒有台舊收音機,能收到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英語講座,跟著練準沒錯。”

“實在不行,不還有我這個陪練!”

其實錢明的英語底子還算紮實,缺的是語境,補上這一環,考北外不說,但是至少英語大概率沒問題。

不遠處,許老實正跟幾個婦女分紅薯。

杏花抱著個粗瓷大碗,把最大的兩個紅薯往許成軍這邊遞:“俺娘早上蒸的,放涼了甜得很。”

她的手腕上沾著麥糠,紅頭繩有些褪色,卻依舊紮得整齊。

“給李二娃也分一個。”

許老實朝那邊揚了揚下巴。

李二娃正偷偷往兜裡塞麥穗,聽見這話趕緊把手抽出來,嘿嘿笑著接過去:“還是嬸子們心疼人。”

許成軍咬了口紅薯,甜汁順著嘴角往下淌。

他望著眼前的景象。

許老實數著分好的紅薯,生怕多給了誰。

趙剛在跟人比誰的鋤頭快。

杏花低頭用麥秸稈編小籃子,手指帶著股靈活勁。

錢明埋頭做題,時不時抬頭看看日頭。

連李二娃都老實了,正把紅薯皮埋進土裡,嘴裡念叨著“給麥子當肥料”。

這片土地上的人,就像這麥田裡的麥子,有飽滿的,有空癟的,卻都在努力地生長著。

傍晚的打穀場,成了最熱鬨的地方。

社員們正把最後一批曬乾的麥粒往倉庫裡運,木鍁翻動麥粒的聲音沙沙響,帆布上還留著麥收時的印記。

脫粒機已經洗刷乾淨,倒扣在牆角,鐵殼上的麥粒殘渣被曬得發白。

麥收雖過,這場地還帶著麥香呢。

許成軍和趙剛低頭乾活,木鍁揚起的麥粒在夕陽下閃著金光,像撒了把碎金子。

“成軍,你說這麥子能分多少?”

趙剛擦了把汗,“去年畝產才三百斤,今年要是能多打五十斤,俺家就能攢夠給俺弟娶媳婦的錢了。”

“能。”許成軍篤定地說,“今年的麥種好,又趕上風調雨順,肯定能多收。”

他想起開始用的“良種”,想起許老實偷偷搞的“分組撒肥”,這些細微的改變,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李二娃抱著胳膊站在邊上,眼睛滴溜溜地盯著過秤的保管員王老四。

王老四正用杆秤稱麥粒,秤砣壓得低低的,嘴裡大聲報數:“三隊,一千二百斤!”

李二娃突然喊:“王叔,你那秤是不是不準?俺看咋少了點呢?”

王老四眼一瞪:“你小子少胡說!這秤用了十年,準得很!不信你來稱!”

說著把秤杆往李二娃麵前遞。

李二娃趕緊擺手:“俺就是說說,王叔辦事,俺放心!”

周圍的人都笑了,誰不知道他是想找茬多要幾斤。

杏花和幾個姑娘端著水過來,每人手裡都提著個瓦罐。

“喝點水歇歇吧。”

她把罐子遞給許成軍,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又急忙縮了回去。

“俺娘說倉庫裡的麥種得再曬兩天,讓你早點來幫忙翻翻。你眼力好,能看出潮氣夠不夠散透”

“好。”許成軍接過水罐,“讓嬸子也早點歇著,彆累著。”

夜深了,知青點的煤油燈還亮著。

趙剛和另外兩個知青早已睡熟,呼嚕聲此起彼伏。

許成軍坐在木箱前,借著燈光在紙上寫著什麼。

6月下旬計劃:

每日早起幫錢明補數學;

晚飯後去大隊部聽英語廣播,順便了解外界消息;

等《安徽文學》消息,研究推薦製政策。

7月計劃:

回縣城探親,看望父母和妹妹,收集縣城工廠、學校的素材;

確定複旦“工農兵推薦”的具體申請流程。

“想得夠細的,不過還得是你心裡有我。”錢明笑的跟偷了雞似的。

“得心裡有數。”

許成軍把紙折好放進筆記本。

“這年代,機會不等人。你看李二娃,總想著占便宜,可真到分糧食的時候,誰也不會多給他半粒。”

錢明點點頭,重新低頭做題。

窗外的月光灑進來,照在兩人身上。

遠處傳來打穀場的狗叫聲。

許成軍望著窗外的麥田,夜色裡的麥穗在晚風裡輕輕搖晃。

眼前的農忙隻是漫長歲月裡的一個片段。

隻要踏踏實實地往前走,總能走到想去的地方。

就像手裡的鐮刀,磨得越亮,割得越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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