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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1章熬煞·冰窖寒光(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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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郎七的熬煞之法,是把人逼進絕境深淵,再從死地裡硬生生摳出一點活氣來。

冰窖的寒是活的,會鑽進骨縫裡噬咬。

花癡開凍得牙齒磕碰,卻盯著骰子,癡態中目光漸漸凝成冰針——

原來骰子落點聲音在極寒裡也會變化。

夜郎七看著他在冰窖裡堆起第七個骰子塔時,眼底終於掠過一絲微不可察的波瀾。

冰窖的寒氣與外麵酷暑是截然不同的兩個煉獄。

厚重的木門在身後合攏,最後一絲夏日的燥熱光線被吞噬殆儘。眼前陡暗,隨即被一種更幽邃、更刺骨的幽藍冷光取代。空氣凝滯,每一次呼吸都像吸進無數細小的冰針,紮得鼻腔生疼,直衝腦髓。花癡開那身單薄的粗麻短衫瞬間被寒氣打透,緊緊貼在皮膚上,寒意如同活物,順著毛孔爭先恐後地往裡鑽,眨眼間就啃噬到了骨頭縫裡。

他下意識地抱緊胳膊,牙齒不受控製地“格格”打顫,聲音在死寂的冰窖裡異常清晰。

“站直。”

夜郎七的聲音不高,卻像冰淩墜地,又冷又脆,瞬間穿透了花癡開周身的寒意。他站在冰窖中央唯一一塊相對乾燥的青石板上,身形挺拔,那件玄色長袍仿佛與四周的黑暗寒氣融為一體,不受絲毫侵擾。他手中托著一個打開的烏木匣子,裡麵鋪著深紫色絨布,整齊擺放著三顆色澤溫潤的檀木骰子,每一麵都精心打磨過,邊角圓潤,在幽暗光線下隱隱流轉著暗沉的光澤,其中一枚骰子的“一點”麵上,刻著一個極小的“七”字。

“兩個時辰。”夜郎七眼皮都沒抬,目光隻落在骰子上,仿佛在欣賞稀世珍寶,“第一項,‘穩’。在這青石板上,用這三顆骰子,給我堆出七層塔來。塔倒,重來。時辰到而未成,再加一個時辰。”

花癡開凍得思維都有些遲滯,身體僵硬地挪到青石板前。石板表麵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白霜,寒氣隔著鞋底直往上湧。他伸出顫抖的手,指尖觸碰到骰子光滑冰涼的表麵,一股更深的寒意順著手臂直竄上來,激得他渾身一哆嗦。

他捏起一顆骰子。檀木在極寒中似乎變得更加堅硬、滑手。他屏住呼吸,試圖控製住顫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在冰冷的石板上。第一顆,作為基座,算是穩住了。他輕輕吐出一口氣,白霧在眼前氤氳散開。第二顆骰子被他捏在指尖,慢慢懸停在第一顆的正上方。

指尖的顫抖似乎被凍得凝固了些,但細微的晃動依舊存在。他全神貫注,將全部意誌都凝聚在指尖那一點上,汗水還沒來得及滲出毛孔就被凍結。骰子一點點下落。

哢噠。

一聲輕響。第二顆骰子歪斜地落在第一顆的邊緣,晃了晃,沒能穩住,滾落一旁。

夜郎七負手而立,目光依舊在骰子上逡巡,仿佛那滾落的骰子隻是微不足道的塵埃。

花癡開沉默著,重新撿起骰子。寒氣似乎更重了,指尖的麻木感開始向手掌蔓延。他再次嘗試。這次,第二顆骰子放穩了!一絲微弱的暖意還未升起,第三顆骰子落下時,角度似乎偏了微不可察的一線,整個小小的兩層塔微微一晃,嘩啦一聲,儘數倒塌。

一次,兩次,三次……

時間在無休止的失敗與刺骨的寒冷中緩慢爬行。花癡開裸露在外的皮膚漸漸失去血色,變得青白,嘴唇泛著烏紫。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白氣,每一次撿起骰子,手指都僵硬得如同不屬於自己。汗?早已沒了,連身體裡的水分似乎都被凍結,隻剩下純粹的、深入骨髓的冷和僵硬。

他忘了顫抖,或者說,身體冷得連顫抖的力氣都快沒了。腦子裡隻剩下那三顆圓溜溜的檀木骰子,它們滾動的軌跡,每一個微小的棱角。他的眼神開始變得空茫,那是一種被凍到極致後的失焦,一種近乎癡傻的專注,外界的一切——寒冷、時間、甚至旁邊站著的夜郎七——都被排除在外。隻有骰子,隻有那不斷堆砌又不斷崩塌的骰塔。

在一次次的堆疊中,他的手指似乎適應了那刺骨的冰涼和滑膩,動作反而帶上了一種奇異的、近乎本能的穩定。當堆到第四層時,他凍得發僵的耳朵裡,忽然捕捉到一絲極其細微的差彆。

骰子落在骰子上,或者落在冰冷的石板上,發出的聲音似乎……不太一樣?

在常溫下幾乎無法分辨的輕微撞擊聲,在這片死寂的冰寒世界裡,被放大了。落在石板上,聲音更悶、更沉,帶著一種短促的“篤”感;而落在檀木骰子上,聲音則更清、更脆,帶著一點細微的回音“嗒”。這種差異極其微弱,若非這極致的寒冷凍結了其他雜念,若非他全部心神都在這骰子之上,根本無從察覺。

花癡開空洞的眼神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極其細微地跳動了一下,如同冰層下悄然流動的一絲活水。他堆疊的動作並未因此停頓,依舊緩慢、專注,帶著一種近乎凝固的“癡態”。但下一次,當他將一顆骰子懸在另一顆之上時,他那雙幾乎凍僵的手,在落下前的最後一瞬,指尖似乎極其微不可察地調整了一個毫厘間的角度。

哢噠。

聲音是清脆的“嗒”。第五層,穩穩立住!

夜郎七的目光終於從骰子本身,緩緩上移,落在了花癡開那雙青白、布滿細小凍痕的手上。那雙手依舊僵硬,動作依舊帶著凍傷的遲緩,但在那遲滯之下,卻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韻律,一種開始與冰冷骰子、與這寒獄產生微妙呼應的韻律。他負在身後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撚動了一下。

第六層,成功!

花癡開拿起最後一顆骰子。就是那顆刻著“七”字的。極度的寒冷和持續的專注榨乾了他最後一絲力氣,視線開始模糊,重影疊現。他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一股淡淡的鐵鏽味在冰冷的嘴裡彌漫開,劇痛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

他屏住那口帶著血腥味的寒氣,手臂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指尖捏著那顆冰冷的骰子,懸在第六層那小小的塔尖之上。手臂的顫抖再也無法完全抑製,帶動著骰子微微晃動。冰窖裡死寂一片,隻有他自己沉重而艱難的呼吸聲,還有……那顆骰子懸空時,檀木在極寒空氣中似乎發出極其細微的收縮聲?那聲音比落在其他骰子上更輕、更短促,帶著一種緊繃感。

他凝滯的眼珠死死盯著塔尖,那雙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手,憑借著一種近乎回光返照般的本能,在骰子下落的瞬間,極其微小地向上抬了抬手腕——一個幾乎不可能在如此僵硬狀態下做出的、違背重力的微調!

骰子落下。

沒有清脆的“嗒”,也沒有沉悶的“篤”。

時間仿佛凝固了。那顆刻著“七”的骰子,端端正正地落在了第六層塔頂的中心點上!它靜靜地立在那裡,連同下麵的六顆,構成了一個微小而穩固的七層方塔!塔身紋絲不動,在幽藍的寒光中,散發著一種驚心動魄的脆弱與頑強。

花癡開所有的力氣都在這一刻被徹底抽空。他保持著那個托舉般的姿勢,身體卻像一尊徹底凍透的冰雕,直挺挺地向後倒去。意識沉入冰冷的黑暗前,他朦朧的視野裡,似乎看到夜郎七的身影動了一下,向他靠近。

預想中堅硬冰冷的撞擊沒有到來。

一隻沉穩有力的手托住了他的後背。那隻手帶著一種奇特的溫熱,並非滾燙,卻如同寒冬裡突然貼近的暖爐,瞬間驅散了他背後一小片刺骨的寒意。花癡開沉重的眼皮費力地掀開一絲縫隙。

夜郎七的臉近在咫尺。那張常年如寒冰覆蓋的臉上,此刻依舊沒有什麼表情,但花癡開卻捕捉到了他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極其複雜的微光。那光轉瞬即逝,快得如同錯覺,隨即被慣常的冷硬覆蓋。夜郎七另一隻手伸過來,並非攙扶,而是用粗糙的指腹,極其利落地拂去了他眼睫上凝結的一層細密白霜。

“時辰未到。”夜郎七的聲音恢複了平日的冷硬,托在他背後的手卻並未鬆開,那奇異的溫熱持續地透入骨髓,對抗著冰窖的酷寒,“能堆起來,不算本事。能堆起來還站著,才算熬過了第一口煞氣。”

花癡開凍僵的腦子艱難地轉動著,試圖理解這句話的含義。身體依舊麻木,但後背那一點溫熱,如同黑暗冰原上燃起的微小篝火,讓他沒有徹底墜入無意識的深淵。他喉嚨裡發出意義不明的“嗬嗬”聲,努力想站直身體,卻徒勞無功,隻能依靠著夜郎七那隻手的力量支撐。

夜郎七不再言語,半扶半架著幾乎凍僵的花癡開,轉身走向那扇厚重的冰窖木門。每一步都踩在堅硬的冰麵上,發出沉悶的回響。

木門被拉開一條縫隙。

外麵世界的熱浪如同實質的岩漿,猛地湧了進來,與冰窖裡盤踞的千年寒氣轟然對撞!花癡開被這劇烈的溫差衝擊得眼前一黑,渾身劇烈地痙攣了一下,如同離水的魚。光線刺得他瞬間閉上了眼睛,灼熱的空氣燙得他裸露的皮膚針紮似的疼。

“呼……咳咳……”他大口地喘著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燒感,身體內部冰火交織,翻江倒海。過了好幾息,他才勉強適應了這突如其來的光明與酷熱,顫巍巍地睜開眼。

午後的陽光猛烈地潑灑在庭院裡,蟬鳴聒噪,樹葉蔫蔫地垂著。管家福伯正端著一個托盤站在不遠處的廊下,托盤上放著兩碗冒著嫋嫋熱氣的薑湯。福伯看到他們出來,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心疼和擔憂,快步迎了上來。

“七爺,癡少爺!快,快喝碗熱的驅驅寒!”福伯的聲音帶著急切。

花癡開凍得麻木的感官在熱浪中緩慢複蘇,首先感受到的便是後背——夜郎七那隻手不知何時已經收了回去,但那奇異的溫熱感似乎還殘留著,驅散了部分深入骨髓的寒意。他努力想自己站穩,雙腿卻像煮軟的麵條,酸軟無力,隻能倚靠著門框,虛弱地喘著氣。

夜郎七沒有立刻去接薑湯,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庭院。熾烈的陽光在青石板上跳躍,晃得人眼花。然而,就在通往冰窖入口小徑旁的幾叢茂盛夏菊下,靠近圍牆根的那片濕潤泥地上——幾個極淺、邊緣微微模糊的腳印,無聲地印在那裡。

腳印很淺,顯然留下的人刻意放輕了腳步。鞋印的紋路很特殊,是花夜國南境駐軍皮靴慣用的鋸齒底紋。

夜郎七的眼神瞬間冷了下去,比冰窖深處的寒冰更甚。那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能穿透院牆,直刺向某個潛藏的陰影。他並未言語,隻是那驟然緊繃的下頜線和周身散發出的無形寒意,讓近在咫尺的花癡開和端著薑湯的福伯都感到一陣心悸。

福伯順著夜郎七的目光也瞥見了那異常腳印,臉色頓時一變,端著托盤的手都抖了一下,碗裡的薑湯晃出幾滴,落在滾燙的石板上,“滋”地騰起一小縷白氣。

“七爺……”福伯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詢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夜郎七收回目光,眼中的冰寒並未褪去,隻是被強行壓下,深藏於平靜無波的眼眸之下。他抬手,穩穩地接過了福伯托盤上的一碗薑湯。滾燙的碗壁對他似乎毫無影響。

他沒有看花癡開,聲音低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仿佛剛才那瞬間的殺意隻是錯覺:“喝完。去藥房,泡一個時辰的‘虎骨鍛筋湯’。明日辰時,練功場。”說完,他端著那碗熱氣騰騰的薑湯,徑直轉身,玄色的背影穿過灼熱的日光,消失在通往內院的廊道深處,步伐沉穩,沒有半分剛從冰窖出來的跡象。

花癡開靠在冰冷的門框上,身體的知覺在熱浪和殘留寒意的撕扯中一點點回歸,如同萬蟻噬骨,又麻又痛又癢。他接過福伯遞來的另一碗薑湯,滾燙的碗壁灼烤著他凍得青白的指尖,帶來一陣刺痛。他低下頭,看著碗裡渾濁的、散發著辛辣氣息的褐色液體,水麵倒映出自己狼狽不堪的臉——嘴唇烏紫,眼睫上還沾著未化的冰晶。

他張開嘴,小口地啜飲著滾燙辛辣的薑湯。熱流順著喉嚨一路燒下去,在冰冷的臟腑間橫衝直撞,激得他渾身又是一陣劇烈的哆嗦,額頭上瞬間沁出細密的冷汗。這冰火兩重天的酷刑,比在冰窖裡單純的寒冷更讓人難以忍受。

然而,就在這難以言喻的痛苦煎熬中,他那雙被凍得幾乎失去神采的眼睛深處,卻有什麼東西悄然沉澱了下來。冰窖裡那七層搖搖欲墜最終卻穩穩立住的骰子塔,塔頂那顆刻著“七”字的檀木骰子,清晰地烙印在腦海深處。還有那細微的、在極致寒冷中被放大的骰子落點聲音的差異,以及最後時刻,自己那近乎本能、完全由意誌驅動的、違背身體極限的微調……

他慢慢抬起自己的右手。手指依舊紅腫麻木,關節僵硬。但他看著它,眼神不再是之前的空茫癡態,而是多了一種奇異的東西,像是蒙塵的刀胚第一次被投入爐火,隱隱透出一點內蘊的、未經打磨的鋒銳。

碗裡滾燙的薑湯倒影中,少年狼狽青白的臉上,嘴角似乎極其微弱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覺。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在確認什麼,確認某種在生死邊緣被強行激發、鑿開冰層顯露出來的東西。他低下頭,將碗裡剩餘的、依舊滾燙的薑湯,一飲而儘。辛辣滾燙的液體灼燒著喉嚨和胃,卻奇異地帶來一種活過來的痛感。

庭院裡,蟬鳴依舊不知疲倦地嘶喊著,陽光白得刺眼。冰窖厚重的木門在他身後敞開著,像一個通往寒冰地獄的入口,裡麵幽藍的冷氣絲絲縷縷地逸散出來,與熾熱的空氣無聲地搏殺、消融。花癡開扶著門框站直身體,儘管雙腿依舊發軟,卻不再完全依靠外力。他望著夜郎七消失的廊道方向,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殘留著凍痕的手,最後,目光掃過牆角那片泥地上殘留的、即將被烈日曬乾的陌生腳印。

冰窖的寒,人間的暑,還有那無聲無息窺探的陰影……這府邸內外,步步皆是熬煞的局。他抬起手,用力搓了搓自己凍僵麻木的臉頰,邁開依舊酸軟的腿,一步,一步,朝著彌漫著濃鬱藥草味的藥房方向,艱難卻堅定地走去。每一步踏在滾燙的青石板上,都留下一個濕漉漉的腳印,很快又被烈日蒸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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