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宜閣。
一盆一盆的血水從裡麵端出來。
祁赫蒼站在院中,手裡支著傘,卻依舊擋不住雪花落滿肩頭。
“殿下,問清楚了。”德喜走到他身邊,身後還跟著一位宮婢。
他轉頭吩咐:“一五一十告訴殿下,不得欺瞞。”
“是。”紅纓抬起頭來,堪堪將目光落在裹著雪粒的衣角之上。
“今夜是除夕夜,側妃娘娘便讓張嬤嬤過來一起用膳的。吃完晚膳後,娘娘興致一直不高,將自己關在房裡,也不許人伺候。”
“約莫到了戌時三刻,娘娘才從屋裡出來,身上披著大氅,說要出去一趟。”
祁赫蒼皺眉開口:“她尚在禁足,何故非要今夜出門?”
“奴婢也是這樣勸娘娘的,可娘娘隻說往年這個時候都要去湖邊,縱然不合規矩,她也一定要去。”
“以前跟在娘娘身邊的都是喜雨和散雪,這幾日娘娘放了喜雨休沐,奴婢實在不知娘娘出門做什麼。”
祁赫蒼的身子在雪中晃了晃,往事從心底浮現。
他都快忘了。
每年除夕夜,他必定是要去宮中赴宴的。
陸宛寧的身份不能進宮,他每年都會想辦法提前回來,然後陪她在湖邊放花燈。
她總是會將心願提前寫在字條上,從來不準他看。
她定是知道今年等不到有人相陪,便自己去了。
許是風雪繞身,祁赫蒼的嗓音沾染上一絲沙啞,“繼續說。”
“娘娘懷著身子,她一個人去定是使不得,好說歹說才同意讓張嬤嬤跟著。”
“奴婢不放心,便遠遠在後頭跟著。”
“誰知,就那麼一會兒的功夫,等奴婢從花園繞過去,水裡頭已經泡著三個人了。”
想起剛才的情形,紅纓臉上還留著驚惶之色,連音調都不自覺提高了些。
“隔得遠,又在下雪,奴婢一邊呼叫一邊往那邊趕。”
“誰知,還沒走到岸邊,就看到陸側妃自己跳了下去。”
德喜聽得一頭霧水。
陸側妃懷著身孕,就算想救張氏,何必自己跳下去,那不是找死嗎?
紅纓見太子沒應聲,又硬著頭皮往下說。
“今晚劉總管在湖邊暖閣給值守的宮人設了夜宵,出事那會兒剛好人多,所以大夥也來得快,及時將人救了上來。”
說到這裡,紅纓想起青枝的慘狀,終是忍不住嗚咽出聲。
“青枝一直在水底下托著蘇側妃,拉她上岸以後,人都凍硬了還是那個姿勢。”
“也幸得有她,蘇側妃才留了一口氣。”
“娘娘離岸邊近,奴婢到了先將她救起來,可張嬤嬤年紀大了,回天乏術。”
紅纓伏在地上,也不敢大聲哭,肩背聳動,讓人看著尚且不忍。
“你今日救主有功,明日去劉玉那兒領賞。”祁赫蒼的語氣四平八穩,聽不出來什麼情緒。
但好在沒怪到自己頭上,紅纓兀自鬆了一口氣。
德喜跟上太子,餘光瞥見紅纓衣裙下擺已經凍得硬邦邦的,想必是剛才救人打濕的衣裳還未換下。
他頓下腳步,低聲道:“你先下去換身乾淨衣裳,裡麵的事我另找人做。”
同為奴婢,各中艱辛隻有自己知曉,能幫則幫。
“謝德喜公公。”紅纓朝德喜離開的地方暗自福了福身,交握的手心全是冷汗。
天知道,她拉陸宛寧的時候,滑了好幾次手。
至於是手上沾了水太滑還是心裡帶著怨氣,連她自己都分不清楚了。
但有一點她很確定,要不是蘇側妃也在水裡頭,她連人都不會幫著喊。
太醫已經從裡麵出來了,跪在祁赫蒼身前請罪。
“殿下,側妃性命已無大礙,但臣竭儘全力,還是未能保住側妃腹中胎兒,請殿下賜罪。”
祁赫蒼揚起手,“陳太醫有功,該賞。”
他頓了頓,問道:“是太子妃派你過來的嗎?”
“是,娘娘說臣一直替側妃看脈,熟知側妃的情況,便讓臣到這邊來了。”
“好,既然側妃無事,你便去慶雲居,看看有沒有能幫上忙的。”
“是,臣告退。”
祁赫蒼推開房門,邁步走了進去。
這還是他第一次來順宜閣,也是時隔多月第一次見陸宛寧。
差一點,他就再也見不到了。
縱然往日對她有怨有氣有失望,可見她孤零零安靜躺在床上,失了孩子又沒了娘親,祁赫蒼還是忍不住對她生出幾分憐憫。
“陸側妃。”祁赫蒼坐在床邊,輕輕喚她。
陷在床褥中的女子,臉色蒼白,瘦弱纖細的手不安地抓住被角,似乎陷入噩夢。
祁赫蒼抬手覆在她手上,“彆怕,我回來了。”
陸宛寧這才醒過來,一睜眼便是滾滾落下的眼淚。
“殿下。”開口之後,眼淚更是洶湧。
祁赫蒼以為她是傷心難抑,傾身替她擦淚,柔聲道:“都過去了,彆多想,養好身子才是正事。”
陸宛寧將頭埋在錦被裡,乾裂嘶啞的嗓音提醒著她,她的孩子和娘親,都死在她手上。
她不能讓她們白死。
“殿下,我什麼都沒了,孩子,娘親,還有殿下你,你們都不要我了。”
“我為什麼要活著,他們為什麼要救我。”
祁赫蒼擰眉,“說什麼胡話,現在有我陪著你,在你身邊,我什麼時候說過不要你了。”
陸宛寧聞言,抬起一張濕漉漉的臉,貼在祁赫蒼的衣袖邊,“殿下將我趕到這處偏僻之所,一次也沒來看過我,難道不是要舍棄宛兒了嗎?”
見祁赫蒼沒應聲,她又道:“殿下彆走,陪陪宛兒好不好,宛兒知錯了,宛兒隻有殿下了,殿下不要宛兒,宛兒獨自活著又有什麼意思。”
祁赫蒼本想著待陸宛寧無礙,便去慶雲居的。
眼下隻怕自己前腳一走,陸宛寧後腳就失了生誌,歎過一口氣,道:“好,把藥喝了,好好睡一覺,有什麼事明日再說。”
陸宛寧任由他扶著靠在軟墊上,看他像從前一樣,端著藥碗捏著瓷勺喂她喝藥。
如果,如果時間能夠永遠停留在這一刻,該多好。
他們之間沒有彆的人,沒有許灼華,沒有蘇珍瑤,更沒有後麵來的那些女人。
“殿下,”陸宛寧抿了抿唇角上殘留的苦藥,再抬頭臉上多了擔憂之色,“蘇側妃,可安好?”
該是死了吧,她看著那邊幾乎沒了動靜才跳進去的。
怪就怪紅纓那個死丫頭,跟得這麼近,提前就把人叫過來了。
對上陸宛寧擔憂痛心的表情,祁赫蒼反問道:“宛兒,你跳進去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