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臨風的皮鞋尖剛觸到南粵醃漬廠的荒草,褲腳就被帶露的野蒿纏住了,濕冷的草葉貼著小腿,露水順著布料滲進皮膚,涼得像蛇尾滑過。
淩晨兩點的雨絲還黏在睫毛上,每一眨都帶起細碎水光,他仰頭望了眼主樓——那行“安全生產”的紅漆標語早褪成了灰白,裂紋如乾涸的血痂,邊緣剝落處露出水泥的骨肉,像道陳年傷疤在夜色裡喘息。
錢鳳儀的對講機在他耳邊炸響:“外圍布控完成,六個出口全封死。”他嗯了聲,轉身時膝蓋撞到小陳的裝備包,帆布包角硌得膝蓋生疼,年輕人立刻縮了下肩:“江隊,排水渠入口在東側圍牆下,老陳說當年工人偷運香煙走的道。”
腐木與鐵鏽的腥氣裹著積水漫過小腿,水底碎玻璃劃過靴麵,發出細微的“哢”聲,江臨風的頭燈掃過渠壁,光束在青苔上拖出濕漉漉的反光。
第三道劃痕還泛著濕土的新色,他蹲下身,指腹蹭過那道半掌寬的擦痕——是指甲摳出來的,邊緣有明顯的右傾弧度,和周德海微跛的右腿軌跡吻合。
指尖傳來粗糲的摩擦感,仿佛觸到一段被反複撕扯的記憶。
“回”字紋的泥鞋印每隔十米就冒出來,右前掌缺了塊月牙形的缺口,像顆齲齒,在頭燈下泛著泥漿的油光。
“他來了,”江臨風壓低聲音,頭燈的光斑在小陳臉上晃了晃,映出他鼻尖的汗珠,“而且沒打算逃。”
小陳的喉結動了動,防水靴在渠底踩出“噗嗒”聲,水花濺上褲管,冷得他一縮:“您怎麼知道?”
“鞋印深淺。”江臨風用鑷子挑起鞋印邊緣的泥塊,泥粒簌簌落下,露出底下更深的壓痕,“前掌壓痕比後跟深三倍,像是故意踩實了留記號。”他直起腰時,後頸沾了片青苔,涼得人發顫,像有隻無形的手貼了上來,“他在等我們。”
主樓倉庫的門虛掩著,門縫裡漏出的煙味刺得江臨風鼻尖發酸,那是蜂蠟燃燒的甜膩混著陳年紙灰的焦苦。
推開門的刹那,小陳倒抽了口冷氣——中央那口紅漆棺材上,許國強的黑白照被蠟燭映得發亮,照片裡的青年穿著藍工裝,嘴角還掛著笑,那笑容在搖曳燭光中仿佛輕輕動了一下。
四周七根蠟燭燃得正旺,燭淚堆疊如凝固的血,蜂蠟混著鬆香的青煙裡,三張折疊椅的椅背上各掛著件藍工裝,胸口的名字繡線都褪了色:“李阿婆副食店”“福來煙酒店”“晨光雜貨鋪”,布料在熱氣中微微起伏,像還有人穿著。
“鞋印到這兒斷了。”江臨風蹲在地上,手指沿著地麵的水痕劃了道,指尖沾上微涼的濕痕,“像被人拿濕布抹過。”
“但他忘了,”林川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這位足跡專家半跪著,掌心貼著地麵,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潮濕的水泥會讓鞋印邊緣的毛細擴散變慢。”他掏出放大鏡,鏡片在燭光下反著光,“看這兒,水痕裡有隱約的波浪紋——是回字紋的邊緣。”他順著波紋往牆上指,通風井的鐵格柵結著蛛網,蛛絲在氣流中輕顫,“夾層在這兒。”
江臨風摸出手機,按下播放鍵。
老式廣播的電流雜音先炸響,滋啦聲刺得耳膜發麻,接著是年輕男人的聲音,帶著90年代特有的粗糲:“德海兄弟,這箱貨我先幫你墊了,彆跟老板計較……咱們工人,就得互相撐著。”那是從廠慶錄像裡摳出來的原聲,許國強的尾音還帶著點笑,像在拍對方的肩,那聲音穿過二十年光陰,撞在倉庫的水泥牆上,激起微弱的回響。
通風井的鐵格突然晃了晃,傳出一聲壓抑的抽噎,鐵鏽簌簌落下,混著灰塵砸在蠟燭邊緣,火星一跳。
江臨風往前挪了半步,手電筒的光斜著打在井壁上,照出個蜷縮的影子:“周德海,許國強當年替你墊錢,不是為了讓你替他殺人。”他的聲音放得很輕,像怕驚飛了什麼,“你殺的李阿婆,她兒子去年剛考上大學;福來煙酒店的老張,每月給孤兒院捐奶粉——他們不是打許國強的人。”
井裡的抽泣聲變成了嗚咽,低沉如風穿過空桶。
江臨風從包裡摸出張照片,是1995年的廠慶合影:許國強搭著周德海的肩,兩人的藍工裝都沾著鹽漬,背後堆著成箱的醃漬菜,陽光灑在曬鹽場上,金粉似的。
他把照片輕輕放在棺材前:“你們當年在曬鹽場說過,要攢錢買輛摩托車,載著老婆孩子去海邊。”
鐵格柵“哢”地一聲被推開。
周德海的右腿裹著滲血的膏藥布,膝蓋上還沾著“華南虎骨貼”的殘膠,每走一步,布條就滲出暗紅。
他手裡攥著裁紙刀,刀刃鏽得發烏,正是當年廠裡拆包裝用的那種,刀柄上的刻痕還殘留著掌心的汗漬。
“我每年清明都去他墳前燒紙,”他的聲音像砂紙磨著鐵皮,喉結劇烈起伏,眼睛布滿血絲,嘴唇微微顫抖,“可去年有人說,他戶口沒注銷……他可能還活著,被人藏起來了……”他盯著照片裡的許國強,眼淚砸在水泥地上,濺起細小的塵煙,“我得替他討回公道。”
江臨風剛要說話,遠處突然傳來警笛的尖嘯,由遠及近,撕破夜的寂靜。
周德海的瞳孔猛地縮成針尖,他轉身衝向窗戶,裁紙刀在牆上劃出刺耳的“吱”聲,火星四濺。
江臨風追過去時,隻看見他躍上圍牆,刀刃插進磚縫,割破的手指在牆上抹出血字:“強哥,我清完了。”
“彆跳!”江臨風撲到牆邊時,周德海已經墜了下去。
下方不是地麵,是口廢棄的深井,井裡飄著燒紙的焦味,混著雨水的腥氣,濕冷的空氣裹著灰燼撲上臉。
“德海!”他趴在井沿往下喊,隻聽見微弱的回聲:“……這次,我能抬頭見你了。”
小陳的頭燈突然晃到井壁裂縫,他蹲下身:“江隊,這兒有字!”
血字歪歪扭扭,混著雨水往下淌,指尖觸之尚溫:“鐵皮盒第三層,鑰匙。”
江臨風的手指按在血字上,還帶著點餘溫,像握住一段未冷的執念。
他抬頭時,錢鳳儀帶著特警跑過來,手電筒的光在井裡晃成一片白。
“聯係消防,調生命探測儀。”他摸出對講機,聲音啞得像砂紙,“另外,通知技術科——”他盯著井裡飄起的青煙,喉結動了動,“準備擔架。”
井裡的焦味更濃了,混著雨水滲進衣領,黏在皮膚上,揮之不去。
江臨風蹲在井邊,看著自己的影子被頭燈拉得老長,像道要墜下去的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