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邊的雨絲裹著焦味往領口鑽,江臨風的指節抵在井沿磚縫裡,能摸到周德海剛才割破手指時留下的血漬——黏稠未乾,還帶著點潮乎乎的溫度,像剛從皮肉裡擠出的歎息。
雨滴砸在井沿青磚上,濺起細小的水星,打濕了他的袖口,涼意順著皮膚爬上來。
遠處警笛嘶鳴,混著消防車金屬支架展開時刺耳的摩擦聲,嗡鳴如鏽刀刮過耳膜。
小陳舉著生命探測儀的手在抖,儀器屏幕上的綠光微弱跳動,像風中殘燭:“有微弱生命體征,深度大概七米。”
“消防梯最快多久到?”他轉身問錢鳳儀,聲音像被砂紙磨過,喉嚨裡泛著鐵鏽味。
錢鳳儀的特警靴踩在積水裡,濺起渾濁水花,打濕了褲腳,布料貼著小腿,冷得像蛇纏上來:“五分鐘前就通知了,現在應該——”
話音未落,巷口拐進兩輛鳴著燈的消防車,橙色救援服的隊員扛著折疊梯衝過來,靴底踏碎水窪,腳步聲如鼓點砸進人心。
江臨風後退兩步,看他們固定三腳架,繩索“唰”地垂進井裡,影子在牆上晃,像一條垂死的蛇。
他摸出對講機,指尖沾了井邊的濕泥,按鍵時留下模糊印痕:“醫護組準備好洗胃設備,井底可能有藥物殘留。”
繩索晃動的影子裡,第一個下井的隊員突然喊:“人找到了!還有呼吸!”
江臨風的膝蓋猛地一軟,扶住旁邊的牆。
牆皮簌簌往下掉,混著他剛才撲過來時蹭上的泥,碎屑落在手背上,粗糙而溫熱,像舊年記憶的渣滓。
周德海被托上來時,灰襯衫前襟全是藥粉,濕漉漉地黏在胸口,一碰就簌簌掉落,留下苦澀的粉塵味;嘴角沾著白沫,呼吸微弱如風中蛛絲;右手還攥著半瓶空的安眠藥瓶,玻璃冰涼,標簽被雨水泡得模糊。
急救員按壓他的人中,指甲刮過皮膚,他睫毛顫了顫,含混地喊:“強哥……強哥沒……”
“先送市一院,走綠色通道。”江臨風跟著擔架跑,雨幕裡救護車頂燈紅得刺眼,光暈在水窪裡扭曲成血色的圈。
他蹲在擔架旁,看著周德海右腿的膏藥布被雨水泡開,露出下麵潰爛的傷口——皮肉翻卷,泛著黃白膿液,鹽晶般的結痂邊緣滲著血水,和二十五年前案卷裡許國強失蹤時,兩人在曬鹽場被鹽晶劃破的腿傷,位置分毫不差。
那氣味鑽進鼻腔:腐肉混著藥膏的苦香,還有一絲熟悉的、鹽堿地曬出的腥氣。
急診室紅燈亮起時,江臨風靠在走廊牆上,手裡攥著從周德海內衣口袋翻出的診斷書。
泛黃的紙頁邊緣卷著毛邊,指尖摩挲時發出細微的窸窣聲,1997年的公章還清晰:“許國強,男,32歲,腦震蕩後遺症,建議轉滇南康複治療。”他盯著“未死亡”三個字,喉結動了動,仿佛有塊燒紅的鐵卡在喉嚨裡。
原來周德海每年清明燒的紙,全飄在了空墳頭;原來他舉著裁紙刀滿世界找的“凶手”,根本不存在——他的複仇,不過是和自己的執念拔河。
“江隊。”小陳濕淋淋地跑過來,手裡拎著證物袋,塑料袋表麵水珠滾落,滴在江臨風鞋麵上,“井底找到的,燒紙灰裡篩出半張照片,是許國強在滇南的全家福,背麵寫著‘德海,我過得很好’。”
江臨風捏著證物袋的手在抖,塑料貼著指尖,冰涼而滑膩。
照片裡許國強抱著個穿花裙的小女孩,笑聲仿佛從相紙裡溢出來;身後是開滿三角梅的院牆,紅得熱烈,和當年曬鹽場的鹽堿地判若兩個世界——一個荒蕪如死,一個生機如燃。
他突然想起周德海墜井前說的“我清完了”,原來他不是清了仇,是清了自己——清掉這二十五年裡,壓得他喘不過氣的“兄弟已死”的負罪感。
物證室的冷光燈下,趙婉華戴著白手套打開鐵皮盒。
燈光落在銅鑰匙上,泛著暗光,像沉在深水裡的舊夢;日記本封了蠟,鑷子挑開時發出細微的“哢”聲,紙頁窸窣作響,如低語。
最後一頁的字跡歪歪扭扭:“第十七個,不該是人,是我自己。指頭還缺一根,留給警察同誌——替我按個手印,算我投案。”
“他早就在等這一天。”趙婉華的聲音輕得像怕驚醒誰,“當年第一起案子現場,窗台上那枚模糊指紋,邊緣有刀刻似的壓痕——現在看,是他故意沒按實。”她抬起頭,老花鏡片後的眼睛泛著潮,“不是想逃,是想被抓住。十七個指紋,他早給最後一個留了位置。”
證物盤裡,那根用紅繩串著的小指骨泛著青白,觸目驚心。
江臨風伸手碰了碰,骨麵冰涼如井水,紅繩卻還帶著一絲舊日體溫的錯覺。
他突然想起周德海右手小指的斷口——二十年前的舊傷,結著死皮的疤痕像道褪色的繩結,摸上去粗糙而麻木。
檢測報告出來時,孫玉花正翻著審訊筆錄:“他下崗後在汽修廠當雜工,每個月工資的一半寄去許國強老家,說是‘替兄弟儘孝’。”她推了推眼鏡,鏡片反著冷光,“心理畫像顯示,他不是反社會人格,是被時代齒輪碾碎的普通人。”
“結案報告裡,得加一句。”孫玉花把筆錄合上,“‘他曾是被遺忘的人’。”
江臨風在結案文書末尾添上那句話時,筆尖頓了頓。
墨跡在“等不起”三個字上暈開,像滴沒擦乾的眼淚,洇出一道深色的痕。
常遠達拍著桌子宣布“十七案攻堅組”解散時,董正然勾著他肩膀笑:“老胡當初說你能從灰裡摳出指紋,我還不信——現在信了。”
“不是我摳的。”江臨風望著窗外的雨,玻璃上水痕蜿蜒,像無數未完成的指紋,“是他們自己留下的。每枚沒完成的指紋,都是死者沒說完的話,也是凶手沒走完的路。”
散會時天已經黑了。
江臨風摸黑走進物證室,打開鎖著舊案卷的鐵皮櫃。
最底層的牛皮紙袋裡,躺著那枚1996年汽修廠案的半枚指紋照片。
他用鉛筆在旁邊寫:“指紋沒乾,是因為心還沒涼。”鉛筆尖斷在“涼”字最後一筆,像句沒說完的話。
一個月後,他帶著金小霜回訪三位幸存店主。
原南粵廠舊址的荒草長得齊腰高,風過時沙沙作響,草葉割過褲管,留下細微的癢;三位老人蹲在碑前,用紅漆描著碑上的名字——十七個,不多不少。
漆味刺鼻,混著泥土的腥氣。
“我們商量過,”頭發全白的王阿婆抹著眼淚,指尖沾著紅漆,聲音顫抖,“不刻罪,不刻罰,就刻名字。他們活著時沒被記住,死了總得留個名。”
江臨風蹲下身,從口袋裡摸出枚指紋貼紙。
那是用周德海生前捺印的模板複刻的,膠麵還帶著體溫,柔軟而真實。
他輕輕按在碑角,貼紙邊緣翹起一點,像枚沒按實的指紋。
風突然大起來,荒草沙沙響,像有人在耳邊說“對不起”,又像在說“謝謝”。
手機震動時,他正望著遠處的殘陽。
公安部內網的消息跳出來:“西北某地發現‘手指缺失’未知名屍案,請求協查。”他盯著屏幕上的沙塵天氣預警,深吸一口氣,拇指按在發送鍵上。
屏幕暗下去前,映出他眼底跳動的光,像枚剛捺下的指紋,還沒乾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