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唐的屋子占了半拉院子,雕花木窗糊著雪白的洋紙。
見祥子進來,這位護院頭目擱下一本冊子,笑著接過信,還特意問起林俊卿的近況。
看得出來,劉唐對林俊卿很尊重。
聽到“難得這小師弟還記得我”這句,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也不由得輕歎一聲,便連眼角都似乎有了些晶瑩。
將信塞進抽屜,劉唐想了想,說道:“祥子,還沒吃飯吧?”
祥子愣了愣。
不等祥子回話,劉唐就喊人給祥子拿過來一個大瓷碗,親自去外麵打了冒尖的白米飯,又蓋了厚厚一層顫巍巍的紅燒肉。
米粒顆顆油亮,浸在濃稠的肉汁裡,泛著琥珀色的光。
這香氣勾得祥子眼眶發燙。
這年頭的四九城,平民們能有一口高粱米飯或是玉米麵就很不錯了,哪裡能吃到香噴噴的白米?
這一個月,祥子吃的最好的,也不過昨天的黃麵饃夾牛下水。
白米飯,真是遙遠的記憶了。
見劉唐對一個三等車夫如此親近,幾個護院更是趕緊收拾心裡的鄙夷,堆起笑臉挪出空位,熱情招呼祥子來坐。
祥子當然曉得分寸,隻笑著道謝一番,便捧著大瓷碗出去了。
才出院子,祥子便被人喊住了。
“好你個祥子!躲著吃獨食呢!”
那人也捧著個大瓷缸子,瞧見祥子碗裡的紅燒肉,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筷子早戳進碗裡,夾走一塊顫巍巍的肥肉。
祥子也不以為意,從碗裡又挑了兩塊肥的甩過去。
“哎喲,祥子混的好喲,都吃上白米飯了,以後可得多幫襯我文三,莫要忘了往日情分。”
說話這人叫文三,與前身頗為相熟,算起來是半個老鄉。
文三這人沒個正形,最愛講大話,若灌上兩口黃湯,便是大順朝的王爺也得有幾個跟他拜過把子。
不過他對祥子倒不差,之前在二等車夫院子裡也算幫襯不少。
整個二等大院,也就文三和一個叫老馬的車夫,對祥子還算有些善意。
文三蹲在牆根狼吞虎咽,油漬順著嘴角往下淌:“行啊你小子,啥時候攀上唐爺這棵大樹了?”
“哪有什麼交情,不過是跑腿傳個信。”
“哄鬼呢!沒交情能吃上這口?嘿,文爺我一雙火眼金睛,你可瞞不過我!”
文三抹了把嘴,望著護院院子直咂舌:
“你說咱爺們練功也算勤啊,怎麼就不能破開氣血關,”
“哎,若能進這院裡做個護院,睡上單人炕,天天吃這紅燒肉,也算不白來這世上一遭。”
祥子心裡一動,問文三這“氣血關”究竟是什麼。
但文三這個夯貨哪裡能說得出來,隻是抱怨二等車夫院子裡教得那些武學太粗糙,才讓天賦異稟的文爺沒機會“破開氣血關”。
話正說著,邊上卻走過來一人,悶聲喝道:“文三!再胡咧咧仔細你的皮!這話要讓虎爺聽見,非剝了你的筋不可!”
文三正說得唾沫星子亂飛,猛不丁見金福貴鐵塔似的往跟前一站,立馬縮了脖子噤了聲。
論資曆,倆人其實差不多,都是四年前才進的人和車廠。
可金福貴天生虎背熊腰,攥緊拳頭能把青磚砸出裂紋,出名的驚人蠻力。
二等車夫大院裡都傳,金福貴有機會“破開氣血關”。
在這拳頭硬才是王法的地界兒,金福貴自然成了二等車夫裡說一不二的人物。
大夥兒早都把他當未來車長捧著了。
金福貴剜了文三一眼,又瞅了眼祥子,濃眉一擰沒吭聲,轉身走了。
文三等他走遠,“呸”地啐了口吐沫:
“還沒當上那勞什子車長呢,倒先擺起譜兒了!”
“等哪天文爺我破了氣血關,進了護院隊,非教這小子曉得厲害!”
文三麵色不忿,自顧自念叨著。
祥子懶得搭腔,悶頭把碗裡的紅燒肉扒拉得乾乾淨淨。
便是最後剩的幾顆白米飯,也刮攏起油沫,一並送到了嘴裡。
一個月了,總算吃了頓飽飯。
祥子長呼一口氣,目光從護院大院收了回來,忽然悠悠問了一句:
“文三哥,你說這護院學的才是真把式?”
文三立馬來了精神,把搪瓷缸往地上一蹲:
“可不咋的!咱這二等車夫院裡教的那套玩意兒,頂破天就是讓咱多吃兩碗飯,多拉兩趟車!”
“真格的功夫,都在護院手裡攥著呢!”
“你瞅見沒,這麼些年,有哪個二等車夫能進護院隊?人家能當護院的,可都是花大價錢從外頭請來的角兒!”
祥子眉頭微皺,
文三雖說平日滿嘴跑火車,這話倒在理。
文三湊過來,壓低嗓門:“祥子,聽文爺一句勸!劉四爺那四個乾兒子裡,就數唐爺是正兒八經武館出身,那功夫才叫地道!”
“你要是能傍上唐爺,可得死死抱住大腿!不過……”他左右張望一圈,聲音更輕了,
“可彆讓虎爺知道,那主兒最看唐爺不順眼,你還住在這二等車夫院子,多少得仰仗著人家。”
祥子點頭,目光卻飄出了院子。
文三口中的“虎爺”,大名叫劉虎,也是劉四爺的義子之一,掌管整個二等車夫院子,聽聞也是個功底不錯的武夫。
文三尚在絮絮叨叨,但祥子卻霍然起身。
文三在後麵直嚷嚷:“哎!祥子你往哪兒去?咱屋子在這邊!”
祥子頭也不回地擺手,心裡頭卻翻江倒海。
便連文三這個混不吝的憨人,都有個學武的奔頭和念想。
相比之下,自己明明職業麵板在握,卻成天縮手縮腳、小心翼翼。
在這亂世裡,光曉得謹守本分,怕是連骨頭渣子都剩不下。
老話說得好,富貴險中求,
是該豁出去闖一闖了!
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人和車廠透著股子冷清勁兒。
黃包車全賃出去了,即便跑半班,車夫也得後半夜才回。
李家礦場送來的貨,也趕在天黑前送進了使館區。
劉四爺披著件黑貂皮襖,照舊斜倚在院子裡的太師椅上——這南城裡八大胡同的車把頭多了去了,像他這樣凡事都要親力親為的,還真找不出幾個。
門口的煤油燈“噗”地亮起來,劉四爺剛要起身,就瞧見祥子進了門。
劉四爺嘴角溢出一個笑容,招呼道:
“祥子來啦?”
“四爺吉祥!”
“用飯了沒?”
“吃過啦。”
“咋不早來?灶上還留著熱乎飯呢。”
“不打緊,先幫四爺把賬理清爽了才踏實。”
聽了這話,劉四爺笑意更濃了些。
他就喜歡祥子這份透著實誠的分寸感,不似手下那幫隻會舞槍弄棒的粗人。
進了堂屋,祥子瞧見個虎背熊腰的身影在算賬——正是劉四爺的獨女虎妞。
這姑娘性子比爺們還潑辣,一雙大腳板能頂祥子兩個大,可管起事來那叫一個精明。
劉四爺常念叨,要是虎妞是個帶把兒的,這人和車廠早能稱霸南城了。
“祥子來了啊。”
“虎姑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