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子和虎妞不鹹不淡打了招呼,
虎妞頭也不抬,把一摞賬本推過來,“瞅瞅今兒的賬,有啥差池沒。”
祥子接過賬本,就著燭火,拿炭筆細細核對著。
兩人之間的關係,自然不是外麵所猜測的那樣。
虎妞模樣再如何不濟,也是人和車廠唯一的繼承人,怎會輕易瞧上一個三等車夫?
至於祥子當然更沒那份心思。
他可沒那種惡趣味。
劉四爺規矩嚴,每日進賬都要過一遍。
彆看都是幾分幾毛的零碎賬,幾百份摞在一塊兒,算起來能把人眼瞅花。
往常虎妞都得忙活到後半夜,自打祥子幫襯著,倒是省了不少功夫。
約莫一個時辰,祥子挑出幾處錯漏,把賬本重新碼整齊:“四爺,有三筆賬對不上,攏共能差出一塊大洋。”
劉四爺隻認得幾個數字,但還是接過賬目認真看起來。
燭火印照下,他臉上的刀疤都添了幾分紅暈,嘖嘖讚道:“祥子你這算術,比學堂那些先生都要強了。”
“祥子,總叫你這麼幫忙不是個事,你說我該如何謝你。”
劉四爺是場麵人,這話自然也是場麵話。
這個月來,每日查賬結束,劉四爺都會來上這麼一句。
隻是今日卻不同,祥子神色肅然,拱手回了一句:“四爺,我今天見到了馬六車廠的胖爺。”
劉四爺臉上笑容一滯,煤油燈映照下,在陰影裡顯出幾分陰鬱。
“祥子,慢慢說。”
祥子從劉唐托他送信說起,一五一十把寶林武館的事兒全抖摟了出來。
說到範胖子拿大洋和一等車夫的位子,要換人和車廠的礦廠賬本時,劉四爺“啪”地一拍桌子,茶碗裡的水濺出老高。
這事兒觸到了劉四爺的逆鱗。
人和車廠跟馬六車廠緊挨著,明爭暗鬥了多少年,搶地盤、截生意都是常有的事兒。
可這礦廠賬本和線路,那是車廠的命根子!
沒了它,往後拿什麼跟使館區打交道?
屋裡靜得能聽見燈芯爆裂的聲響,
劉四爺盯著祥子看了半晌,突然咧嘴笑了:
“好小子!換旁人早被那五十塊大洋迷了眼!”
“祥子,你這事做得地道!”
祥子抱了抱拳:“四爺,我雖笨,可也曉得,一時飽飯哪比得上長遠活路。”
劉四爺被這話逗得哈哈大笑,
隨後,那雙虎眼卻是深深盯著祥子:
“外頭都說你傻,依我看,祥子你比猴兒都精!”
“按江湖規矩,這事是人和車廠欠你祥子一個大人情!”
“說吧,要錢要物,儘管開口!”
祥子深吸一口氣,隻低下頭,沉聲說道:“四爺我想習武!”
習武?
劉四爺臉上笑容凝住了。
便是虎妞都是一怔,望向了祥子。
在四九城的地界兒,學武不是件輕巧事。
人和車廠這點地盤,能沾著武行邊兒的,攏共倆去處:
一個是二等車夫紮堆兒的雜院兒,再就是還有護院們當差的東樓。
那些二等車夫練的把式,不過是些強筋骨的大路貨,
真要學真功夫,還得跟著從正經武館出來的劉唐。
如此一來,祥子該是想當個護院了。
隻是,就這麼簡單?
劉四爺眼神中有些不可思議。
拒絕馬六車廠拉攏,本就冒了天大風險,
就如劉四爺方才所言,這是人和車廠欠祥子的大人情。
如此大人情,竟隻換個護院?
“祥子,你可得想仔細咯!護院這差事,整日裡血乎淋啦的,不是跟地痞流氓拚刀子,就是給車廠擋槍子兒,”
“你要是願意,我給你在賬房支張桌子,風刮不著雨淋不到的,隻要人和車廠的招牌不倒,保準你下半輩子有口熱乎飯吃!”
這是劉四爺難得的真心話。
擱旁人,這賬房先生的活兒,當然是打著燈籠都難找的美差。
可祥子隻梗著脖子,搖了搖頭:“四爺,我想清楚了,就當個護院。”
他人施舍,哪比得過靠自己一雙拳頭?
“好,”劉四爺倒也爽利,斬釘截鐵應了,“你去找劉唐,從明日,祥子你便是護院了。”
“普通護院一月十塊大洋,祥子你拿十五塊。”
祥子愣了愣,抱拳道:“謝四爺抬舉!”
沒有多話,祥子轉身出了房間。
暮色已深,夜風微冷,胡同口的槐樹葉子被風刮得沙沙響。
祥子緊了緊粗布短褂,後脊梁骨卻直冒涼氣——劉四爺剛才說的明白,範胖子給自己的,是五十塊大洋!
但祥子更清楚,自己壓根兒沒提五十塊大洋的事兒。
如此詭異,答案隻有一個:
今天茶館裡,那些個光膀子的青皮混混裡頭,定然有四爺的眼線。
想到這裡,祥子心中湧起一股寒意。
虧得自己當時一口回絕了馬六車廠,
要是應了那茬,還沒等摸到賬本,腦袋就得搬家。
果然是亂世出狠人啊,一個小小的車廠,竟盤踞了劉四爺這等梟雄手段的人物。
望著祥子遠去的背影,劉四爺心中升起了幾分荒謬之感。
祥子要練武?
都十八歲了,還指望練出個啥出息?
要知道,武道最重童子功,這四九城裡但凡有些名號的練家子,哪個不是打小就煉皮淬骨?
再說了,練武那可是個填不滿的無底洞,光是每日的吃食開銷,祥子那點俸錢哪裡熬得住?
不過這會兒,劉四爺也沒閒工夫操心祥子。
他那雙虎眼掃過虎妞鐵塔似的壯碩身子:“虎妞,你給爹說道說道,這事兒咋看?”
虎妞放下賬本,把個大腳盤在炕上,摳了摳腳丫子:“看老頭子你心裡咋想,攏共兩條路。”
打小兒沒了娘的姑娘家,跟著劉四爺在這魚龍混雜的車廠長大,身上那些溫婉早就消磨殆儘。
“馬六既然敢動咱們車廠的主意,定是揣著壞水兒來的。您要是怕事兒,大不了把這車廠順手抄給馬六,憑您身後那人脈,馬六也得給個高價不是?”
“老頭子你要是咽不下這口氣,那就瞅準時機,把馬六車廠連根兒拔了,坐穩這南城清風、白雲兩條街的車把子!”
“再說了,老頭子你不是早準備好了?”
虎妞一雙濃眉皺著,說的漫不經心。
說是兩條路,可虎妞心裡明鏡兒似的,她這爹哪能咽得下這口氣?
馬六那傻子自作聰明,自以為有警察廳那便宜女婿做靠山,竟動起了人和車廠的心思。
拉攏祥子倒也罷了,兩家車廠明爭暗鬥這些年,這種手段算不得甚麼。
不過,馬六不該動賬本和礦線的心思!
這是要掘人和車廠的根。
老頭子那個性,不把馬六生吞活剝了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