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鹹宜觀主(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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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長安夜宴

長安的夜幕如濃墨浸染的絲緞,沉沉覆蓋坊市。皇帝鑾駕東遷的悲泣聲仿佛還在城垣間低徊,朱雀大街的血腥氣尚未散儘,東南隅的鹹宜觀,卻已化作一盞巨大的、兀自燃燒的琉璃燈籠。白日青灰高牆尚存的幾分莊重,此刻被撕得粉碎。笙簫管弦的靡靡之音,混雜著縱情歡笑與濃烈的酒氣脂粉香,穿透院牆,攪碎這死寂的夜,也攪動著人心深處無處安放的惶恐。朱漆大門上,“詩文候教”的招貼紅得刺目,如凝固的血痕,無聲宣告著此間顛倒眾生的主人,成了這權力真空、末世將臨的長安城中,唯一尚存的熱鬨與虛幻的錨點。

二,眾生浮相:

步入中庭,波斯織金地毯光影搖曳,人影幢幢,彙聚了長安夜色裡最鮮活也最頹靡的魂魄——一群失了廟堂、失了君父、失了方向的迷途者。

新貴輕狂(王郎):新科進士王郎,錦袍未暖便沉溺此間。那頂象征新貴的簪花官帽,此刻在他醉意醺然的頭上歪斜欲墜,仿佛一個不合時宜的笑話。他乜斜醉眼,抓起蘸滿葡萄酒的狼毫,竟在一舞姬旋舞的石榴裙擺上奮筆疾書“雲想衣裳花想容”。墨跡被絲綢吸吮、被裙裾甩開,留下曖昧洇痕。哄笑聲中,他愈發得意,將整杯琥珀美酒傾倒在另一舞姬雪白臂彎,看酒珠滾落,引頸高歌“春風得意馬蹄疾”,聲已嘶啞,唱出的卻是繁華落儘的空茫。

詩酒佯狂(李補闕與張翰林):這對清流自詡的摯友官儀儘失。李補闕玉帶鉤鬆脫,紫袍半敞,揮舞著昔日朝堂奏對的象牙笏板權作長劍,與踉蹌的張翰林“鬥”在一處。笏板相擊發出沉悶空洞的聲響,口中吟哦破碎的“人生得意須儘歡”,唾沫星子飛濺琉璃盤。那笏板,本是通向天子丹墀的憑證,如今卻成了醉後嬉鬨的玩物。張翰林則以笏板輕佻地挑弄歌伎鵝黃披帛,引來嬌嗔,試圖在這脂粉堆裡找回一絲早已崩塌的尊嚴。

商賈豪奢(安薩寶):胡商安薩寶,身著聯珠對獸紋粟特錦袍,踞坐白虎皮矮榻。麵前金盤玉盞堆疊如小山,粗短手指上碩大的貓眼石戒指在燭火下耀目生輝。他拎起嵌寶銀壺,將昂貴如金的西域葡萄酒豪飲入喉,酒液順虯髯滴落,汙了華袍也渾不在意。醉眼朦朧地欣賞旋裙舞伎,不時解下腰間成串金銖,帶著一種近乎發泄的粗豪,用力拋向舞池中央,引發一陣陣爭搶的騷動與諂媚到刺耳的歡呼。這金銖的叮當聲,是此刻長安唯一響亮的“權柄”。

名士落拓(鄭穀):詩人鄭穀獨坐一隅,案上清酒紋絲未動。目光穿透滿堂喧囂的虛火,投向主殿茜紅紗帳後半掩的三清神像。神像莊嚴的麵容在搖曳燭光中模糊不清,如同那遠在洛陽、生死未卜的天子麵容,隻剩一個遙不可及的符號。他鋪開素箋,墨點滴落暈開,終寫下“道場即歡場,神聖墮泥塵”,頹然擲筆,將殘箋揉作一團投入獸炭銅爐,看它化作幾片飛舞的黑蝶,焚儘最後一點對清平世界的念想。

浮浪子弟(韋公子):京兆尹幼子韋公子,衣飾熏染的濃香幾乎蓋過了酒氣。斜倚錦墊,懷中摟著嬌小樂伎,手指不安分地在她懷中琵琶絲弦上撥弄調情,目光卻貪婪如鷹隼,追逐著場中每一個曼妙身影,口中嘖嘖評價“綠翹腰肢似新柳,紅綃眉眼含春水”。狐朋狗友的浪笑附和聲此起彼伏,剝下的荔枝殼隨意丟棄在名貴的纏枝蓮紋地毯上。父兄的官職或許還在,但頭頂的天已塌,及時行樂成了這群紈絝唯一懂得的生存法則。

三,清醒的旁觀:

在這浮華旋渦的中心,鶴發蕭疏的溫庭筠(溫飛卿)踞坐紫檀寶榻近前錦茵,卻如隔著一層無形的冰障。半舊的青灰瀾衫在滿堂錦繡綾羅中格格不入,鶴發隨意挽髻,銀絲垂額。清臒麵容上皺紋深刻如刀刻,渾濁的老眼沉靜如一口映照著末世狂歡的古井。目光偶掠狂歡人群,帶著洞悉一切的疲憊與疏離,最終定格在寶榻上那抹驚心動魄的茜紅身影時,盛滿深沉的悲憫與痛惜——似看一件稀世名瓷正被瘋狂地推向懸崖。

他手中青瓷盞盛著清冽的劍南燒春,緩慢如儀式般小口啜飲,每一口都像是在吞咽這時代的苦酒。案幾上攤著磨舊發黃的《莊子》,旁有端硯、半乾墨、擱筆架上的狼毫。幾片墨痕未乾的素箋新詞,被一方青玉鎮紙輕輕壓住。王郎裙上題詩引哄笑時,他嘴角微撇,眼中閃過極淡的失望與譏誚,枯指下意識地輕敲書頁,如同在叩問這滿堂的荒誕。安薩寶拋金喧囂傳來,他闔上眼瞼,似要將那濁音徹底隔絕。當一曲他自創的《菩薩蠻》琵琶聲幽咽響起,他身體幾不可察地微繃,抬眼望向彈奏者陳韙與簪花侍立、眼波流轉的綠翹,少年赤裸的愛慕與少女含羞帶怯的情態儘收眼底,複雜的神色——交織著追憶、惋惜與某種更深的憂慮——掠過皺紋密布的臉,終是沉重地搖了搖頭,將盞中清冽一飲而儘,如同咽下無法言說的苦澀。

他像投入鼎沸油鍋的一滴冰水。醉醺醺的客人近前搭話索詩,常被那沉靜到近乎冰冷的目光一掃而退。他沉默地坐於狂歡風暴眼,如一尊悲憫的佛,一塊拒絕融化的千年寒冰,清醒而痛苦地見證著這場由他曾最欣賞的才女導演、注定在毀滅達到高潮的末世盛宴。魚玄機每一聲放肆的清笑傳來,他眼角的皺紋似乎就刻得更深一分,那笑聲裡,有對這無主之城的嘲弄,也有對自身命運的抗爭,更撕扯著在場每一個失魂官員心底無處安放的淒涼。

四,顛倒眾生的主人:

當所有目光——迷醉的、貪婪的、敬畏的、窺探的、悲憫的——如百川歸海,最終彙聚於這鹹宜觀的主人,這亂世長安最後的“太陽”——魚玄機身上。

此刻這位主人魚玄機斜倚紫檀木榻,濃烈的絲繡靠枕與織金錦衾皆成她絕世風華的黯淡陪襯。茜素紅紗衣,融晚霞光焰與初生血液的妖異,薄如蟬翼,慵懶滑落肩頭,露出大片瑩白生暈的肌膚,鎖骨精致如刻。金線纏枝芙蓉紋在薄紗下若隱若現,如暗夜妖花隨著她慵懶的呼吸開合吐納。

姿態是極致的慵懶與頹廢。一腿屈起,蔻丹染就的玉足玲瓏如雪中紅梅,隨意擱於紫檀榻沿;一腿舒展,紅紗流瀉,勾勒出驚心動魄的曲線。她睥睨著堂下眾生,眼神如神祇俯瞰螻蟻,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自信與疏離。

遠山含黛的眉斜飛入鬢,天然帶著一股不羈的英氣與疏離感。眼波流轉間,似江南三月迷蒙煙雨,又似深秋寒潭般清澈深邃。眼尾天然微挑,風流媚態渾然天成,足以攝魂奪魄。瓊鼻挺直,唇色飽滿如初綻的玫瑰。嘴角噙著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如同冰麵上反射的陽光,明媚卻冰冷,帶著洞悉一切與嘲弄世情的疏離。

榻前鎏金小案上的景象,恰是她複雜內心的外化:螺鈿妝奩中璀璨奪目的胭脂水粉、金簪玉釧、寶石花鈿,與墨跡淋漓、力透紙背的詩稿雜亂地混置在一起。“玄機”白玉印隨意擱在酒漬旁。青銅仙鶴香爐口吐青煙,嫋嫋婷婷,那清逸出塵的姿態,與滿案的奢華、情欲、詩意混亂形成尖銳到令人窒息的對比。

她纖纖指尖拈著一隻透明白玉夜光杯,琥珀色的美酒在杯中輕漾,她淺抿一口。每一次舉杯,每一瞬眼波流轉,皆牽動滿堂心神,成為這迷醉夜的核心引力。王郎的獻媚詩、安薩寶拋灑的金銖、韋公子貪婪的窺視……在她那雙深潭般的眼眸中,不過是一場場浮世繪般的戲劇,是供她解悶的微末道具。她唇角那抹永恒的笑意,是對世間一切虛偽規則與赤裸欲望最輕蔑的注解。

然而,在那灼人美豔與豪放不羈的表象之下,深潭眼眸的最底處,當她的目光不經意掠過神龕上被酒氣熏染得汙濁的神像,或是投向窗外沉沉如墨、象征著帝國無主的長安夜空時,一絲冰裂般尖銳的痛苦與不甘倏忽即逝——那源於“自恨羅衣掩詩句”的刻骨遺恨,源於情愛幻滅後靈魂的荒蕪,源於對禁錮在這美麗皮囊下那熾烈靈魂的絕望。這轉瞬即逝的裂痕,旋即被更濃的笑意覆蓋,化作更放肆的言語或舉動。她的目光,終會落回那沉默獨飲的青衫老者溫庭筠身上,交織著複雜的情緒:有對他不合時宜悲憫的嘲弄與惱怒,也有一絲深藏未察的、近乎孩子氣的渴望——渴望那渾濁老眼能再現當年純粹對她驚世詩才的激賞,而非如今這沉甸甸、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悲憫。

她玉臂倏然輕揚,皓腕靈巧一抖,半杯殘存的琥珀美酒劃出一道閃亮的弧線,精準無比地淋在侍立榻旁、懷抱琵琶的俊美少年陳韙身上!冰涼的酒液順著他錯愕的臉頰、嶄新的錦袍流淌而下。陳韙僵立當場,撞上魚玄機那雙深不見底、玩味中帶著冰冷審視的目光——那目光無聲宣告:你,不過是我這場盛大遊戲中的一枚棋子,一件活的道具。

“哈哈哈……”清越放肆的笑聲如金玉相擊,瞬間穿透鼎沸的喧囂,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癲狂快意。她笑得花枝亂顫,茜紅紗衣隨之波動,如同熊熊燃燒的火焰。纖纖玉指帶著妖異的蔻丹紅,遙遙點向主殿那巨大的神龕,醉意朦朧中聲音卻異常清晰,響徹全場:“三清祖師在上!且睜眼看看!看看這人間……何等荒唐,何等……熱鬨!”笑聲漸染淒厲,眼波流轉,掃過角落陰影裡沉默如鐵的李存孝,掃過紫檀案前悲憫沉靜的溫庭筠,最終落回自己染著蔻丹的指尖,那眼神,仿佛在欣賞一件絕世獨立的藝術品,又似在凝視掌心一道正在滲血的深刻傷痕。

頂峰

夜宴的癲狂攀至頂峰。絲竹管弦之聲愈發急促如驟雨,旋舞的裙裾帶起迷離的光影,令人目眩神迷。濃烈的酒氣、蒸騰的汗味、馥鬱的脂粉香、氤氳的熏香與空氣中彌漫的赤裸欲望混合發酵,形成一股濃稠得令人窒息的墮落氣息,沉沉地壓覆在鹹宜觀的每一寸空間,仿佛要將這最後的浮華也拖入深淵。

安薩寶早已醉臥在華麗的白虎皮上,鼾聲如雷。王郎與李補闕聲嘶力竭地猜拳行令,紫袍玉帶糾纏,狀若瘋魔。韋公子的手已不安分地探入懷中樂伎的衣襟,引來半推半就的嚶嚀。溫庭筠沉默地注視著這一切,渾濁的眼中悲憫之色濃得化不開,如同一位醫者看著病入膏肓、回天乏術的絕症患者。枯瘦的手指最後一次緩緩撫過《莊子》冰涼的竹紙書頁,仿佛在汲取世間最後一絲清涼與慰藉。角落裡,那些醉眼朦朧的官員們,短暫的歡愉退潮後,臉上隻剩下更深的茫然與空寂——天子已遠,朝堂已空,明日該往何處去?這滿堂錦繡,金樽美酒,終究填補不了那被連根拔起、曝曬於荒野的巨大淒涼。

靠東第二席,康君立正與一位豐腴的樂妓調笑嬉鬨,樂在其中,似乎全然沉浸於這溫柔鄉,並無他圖。角落陰影裡的李存孝,冷眼觀察至此,確認康君立此行似乎僅為尋歡作樂,亦無意在此久留。他仰頭飲儘杯中最後一點殘酒,辛辣的液體滑入喉中。目光如鷹隼般銳利,最後一次掠過神龕上那尊被酒氣熏染、如掛淚痕的三清神像,最終定格在魚玄機那豔絕塵寰卻又冰冷如霜的側臉上,似要將這末世奇景烙印心底。

燭台上,紅淚垂落,滴在仙鶴香爐冰冷的青銅羽翼上。沉香屑在銅爐腹中明明滅滅,掙紮著釋放最後一縷幽香。梁間,《霓裳羽衣》的琵琶餘音纏繞著最後一個顫動的尾音,驚起了藻井彩繪間棲宿的燕子。黑色的翅膀無聲地掠過繁複的彩繪,帶著一絲倉皇,振翅聲迅速沒入長安城外那無邊清冷、死寂的月色之中。

七言絕句:

道觀笙歌徹夜聞,茜紗醉舞亂星辰。

金樽儘染三清淚,殘冠猶拜茜紅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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