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斜照,寒梅疏影。
武陵王妃低頭向褚太後請示,褚太後微微點頭,這便代表吉時已到,武陵王妃作為本次上元雅集的主持人,可以開場了!
武陵王妃走向園中空地臨時搭起的台子,清了清嗓子,正欲開口說些“良辰美景,幸會群芳”的場麵話,突然一陣誇張的笑語傳來。
“哎呀呀,雅集開始了嗎?吾竟來遲了!該罰,該罰!”
全場女眷儘皆色變,太後娘娘駕前,,便是藩王也要稱“臣“,何人竟敢自稱“吾”?
不等眾人回過神,又聽到中官的尖銳嗓音唱喏:“南康長公主到——”
褚太後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臉上的平和淡了一瞬,隨即又被一層更沉靜的笑意覆蓋,仿佛剛才那絲波動隻是錯覺。
片刻後,梅園入口處傳來腳步聲。一個老年中官弓著腰,恭敬地引導著三位女眷步入。
那老中官是晉明帝在位時便服侍長公主的舊人,如今雖滿頭白發,步履卻穩,隻是每一步都透著小心翼翼——他既得顧著長公主的體麵,又不敢真個在太後駕前失了規矩。
三位女眷正中的正是南康公主司馬興男。她今日穿了一身緋紅蹙金宮裝,領口袖邊都滾著一圈赤狐毛,比褚太後的淡雅裝扮更有氣勢,更像女王。
左手邊跟著位比丘尼,眉眼間卻帶著幾分俗世的慧黠,正是與安令首齊名的支妙音,二尼有“北首南音”之稱;右手邊牽著個少女,約莫十三四歲年紀,穿一身七彩間色裙,眉眼七分像其父桓溫,卻隻有三分像其母司馬興男,正是南康公主與桓溫的長女——桓靈。
南康公主步寬幅大,不似女流,邊走邊笑道:“太後娘娘,吾可是來遲了?聽聞太後今日在華林園辦上元雅集,吾這不成器的孩子非要央求吾帶她來瞧瞧!”說著,還拍了拍身邊桓靈的手背,語氣裡的隨意,像是在自家後院與姐妹閒話。
褚太後本想按禮製稱一聲“南康公主”,話到嘴邊卻轉了個彎,聲音溫和:“姐姐來得正好,姐姐一來,朕這梅園都蓬蓽生輝呢!”
一聲“姐姐”,既抬了長公主的輩分,又暗裡提醒著在場所有人——今日雅集,不是朝會,乃是女眷私下取樂的小玩意。
南康公主挑了挑眉,似乎對這聲“姐姐”很是受用,卻又偏要往彆處扯:“這不是聽說太後近來身子爽利,特意帶靈兒來給太後請安嘛。再說了,上元雅集,少了吾這個老骨頭,豈不無趣?”她說著,視線掃過在場女眷,威勢更甚於太後。
褚太後笑意不變:“姐姐能來,是為朕這雅集添彩呢!”同時示意宮人搬來長榻。魏晉之時,文人雅集喜歡席地而坐,但如今還是正月,天寒地凍,眾貴人本就嬌弱,卻不適合席地跪坐。
南康公主拉著桓靈坐下,支妙音也跟著在旁邊的單人榻上落座。
“說起來,太後辦這雅集,倒是比先帝在時熱鬨些。吾記得舊年上元,宮裡除了宴飲,也沒這般多花巧。”這話聽著像誇讚,細品卻帶著點“敗壞宮規”的意味。
褚太後回道:“不過是借上元佳節,讓姐妹們聚聚。先帝在時,看重禮法;如今日子鬆快些,也該讓大家樂樂。”她輕輕一句話,便把“熱鬨”歸在了“時勢不同”上,既不可能否定先帝,也沒讓自己落了“失儀”的話柄。
南康公主“嗤”了一聲,剛要再說些什麼,忽然有個溫婉的聲音從女眷席中響起:“太後娘娘如此體恤我等,真是臣妾們的福氣。”
眾人循聲望去,說話的是位中年貴人。她穿著湖藍色素麵錦裙,看著素淨,卻自有一股世家貴女的端莊。正是中軍將軍殷浩之妻,陳郡袁氏的袁女皇。她還有一個姐姐叫袁女正,嫁給謝道韞的堂叔謝尚。
袁夫人站起身,對著太後盈盈一拜,又轉向南康公主,欠了欠身:“長公主久居府中,許是不知,近來京中女眷常說,能得太後娘娘邀請參加上元雅集,是莫大的臉麵。畢竟不是誰都能像太後這般,既懂風雅,又能讓大家不甚拘束的。”
中軍將軍殷浩與征西大將軍桓溫是政敵,明爭暗鬥不斷。那句“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的千古名言,正是殷浩和桓溫相爭時期傳出的。
司馬興南雖然是長公主,但也是桓溫之妻,作為殷浩之妻,袁夫人豈能懼她。她這話聽著是在誇太後,卻悄悄藏了兩層意思:一是說長公主“久居府中”,怕是不懂如今宮裡的規矩;二是說太後“讓大家不甚拘束”,反襯出長公主剛才的言行,倒像是來攪局的。在場之人,誰不知道殷浩與桓溫是政敵,袁夫人這話,明著是表達自家立場,暗著卻替太後擋了南康公主的鋒芒,還挑不出錯處來。
南康公主臉上的笑意僵了僵。她自然聽得出袁夫人話裡的門道,可對方話說得滴水不漏,她若發作,反倒顯得自己小家子氣。她眯了眯眼,看向袁夫人,語氣帶了點嘲諷:“袁夫人倒是會說話。隻是不知是陳郡殷氏的規矩還是陳郡袁氏的規矩,是教導家族女流在太後駕前,也敢隨意插話的嗎?”
這話是拿“規矩”壓人,暗指袁氏雖為世家,卻失了本分。
袁夫人卻不慌不忙,依舊溫和道:“長公主說笑了。臣妾隻是感念太後恩德,不吐不快。再說”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在場所有女眷,突然聲音拔高,擲地有聲,“今日雅集,本就是學那男子以文會友,若連說句話都要顧忌太多,豈不是讓天下男子恥笑我等女流之輩,上不了台麵?想來長公主也是懂這個道理的。”
她又把話繞回了“雅集“的本意,既認了“不吐不快”的莽撞,又堵了長公主拿“規矩”發作的路。
南康公主被噎了一下,正要再開口,卻聽身旁的比丘尼支妙音輕咳了一聲。支妙音低聲道:“公主,今日雅集,還是要詩文論高下的。”
南康公主會意,瞪了袁夫人一眼,終究沒再說什麼。
就在這時,一直被長公主牽著手的桓靈,忽然掙開母親的手,幾步走到太後駕前,先向太後施了一禮,又目光直直看向褚太後身邊的一位少女——那少女正在吃瓜,不想瓜就落到自己頭上了。少女正是謝道韞(辰林)。
“你就是謝道韞?“桓靈大剌剌地問道。
辰林(謝道韞)抬頭看向她,心說‘你誰啊?’,嘴上卻回:“正是。”
“最近可有讀詩?讀何詩?”桓靈追問。
“伐木丁丁,鳥鳴嚶嚶。”辰林(謝道韞)隨口道。
桓靈好巧不巧今日穿的是件七彩間色裙,就像一隻七彩鳥的羽毛,加上她聲音清脆,可不就是“鳥鳴嚶嚶”嗎?
桓靈見謝道韞(辰林)不按自己預設的劇本走,有些著急,急忙道:“不對,不對,我近日可是聽聞,安石公問府上諸子侄,《詩經》裡哪句詩最得真味?你幼弟謝玄說:“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唯獨你卻說‘吉甫作頌,穆如清風。仲山甫永懷,以慰其心’最好!”
桓靈的聲音裡帶著點不服氣的挑釁,“便是我父親聽了,都對你讚歎不已,但我卻不敢苟同,我認為”
“對對對,你說得都對!”謝道韞不願與她糾纏,敷衍打發道。
“你!”這位桓家小姐也素有才名,又從小倍受父母寵愛,何曾受過這等委屈,氣憤道:“我還沒說完呢!”
“不用說完,我說了,你說得都對!還要說什麼?”辰林(謝道韞)裝作無辜狀。
全場女眷見桓靈在謝道韞(辰林)這裡吃癟,都在憋笑,幾乎憋出內傷。
“你說得不對,依我看,‘赳赳武夫,公侯乾城’才該是第一等的句子。”桓靈終於把想說的話,一口氣說完,“亂世裡,清風能擋得住胡騎?永懷能護得住家國?唯有這等鐵骨錚錚的字句,才稱得上《詩經》三百篇最佳。”
辰林(謝道韞)細細品味,點頭讚道:“確實好句!”
此時就連一向修養極深的比丘尼安令首都不由搖頭苦笑,“得,謝家這丫頭,真是個得理不饒人的主,這是把自己剛剛點評她的話,直接照搬挪用了!”
桓靈見謝道韞(辰林)也認同自己觀點,不由得意。
南康公主不由歎道,“靈兒這孩子,就是被寵壞了,雖有才氣,卻不通世情,被人罵了都不知道!”一旁的支妙音寬慰道:“公主,小姐還沒輸!靈兒這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她秉性良善,有赤子之心,豈會懂那些彎彎繞的心機!”這是一句話就把謝道韞(辰林)打上“心機女”的標簽了!
正在此時,忽然傳來一聲輕笑,郗道茂提著裙擺從一株梅樹後走出來,發髻上還落了幾片花瓣。
“桓小姐這話,倒像是沒讀過‘武夫’後麵那句‘赳赳武夫,公侯好仇’一般。”她走向太後,先向太後一禮,太後微笑頷首。郗道茂才轉身麵向桓、謝二女,“好仇者,良配也。武夫若隻知揮戈,與匹夫何異?必得有‘穆如清風’的君子相濟,才成得了公侯的‘乾城’。”
桓靈愣了愣,顯然沒料到此時還會有人冒出來幫謝道韞(辰林)說話。
謝道韞卻看向郗道茂,眼底浮出一絲讚許:“郗家妹妹這話,倒有幾分意思。隻是‘清風’之柔,與‘武夫’之剛,如何相濟?”
郗道茂突然用團扇遮臉,露出半邊臉,唯謝道韞(辰林)可見,衝謝道韞(辰林)齜牙咧嘴,無聲地口吐芬芳。
辰林(謝道韞)從她的口型中分辨出,分明在說,“死丫頭,叫姐姐!”
“這有何難?”郗道茂偷偷對謝道韞(辰林)用口型輸出完,心情大暢,閒庭信步,娓娓道來:“詩經有雲:‘柔亦不茹,剛亦不吐’,“該柔時如清風拂過,不傷草木;該剛時如利劍出鞘,不藏鋒芒。就像謝小姐您,既解得出‘穆如清風’的溫潤,想必也懂‘王赫斯怒’的天威吧?”
謝道韞(辰林)一怔,暗道:“厲害啊,果然是與自己有大‘道’之爭的女子啊,這是開始捧殺上自己了!”
這時,忽又傳來一聲讚歎:“好一個‘柔亦不茹,剛亦不吐’!郗家小姐這話,倒比剛才的武夫論透徹多了。”
眾人回頭,見一婉約少女正蹲在水渠邊戲水,春雪未融,渠水冰寒,那少女的手凍得通紅,卻更顯得少女紅撲撲的臉蛋,嬌俏可人。那少女插完話,見眾人看過來,甩了甩雙手上的水漬,緩緩站起身,一邊走,一邊說,“方才我在那邊聽著,倒想問問兩位,若論《詩經》裡的女子,是‘有美一人,婉如清揚’更好,還是‘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更妙?”
此時場中,正有三女交鋒,她卻隻問‘兩位’,顯然是把另外一女無視,至於那一女是誰,明眼人都猜得到!
唯獨桓家小姐卻猜不到,她正愁沒有機會施展才學,興衝衝接話道:“自然是'邦之媛也'更好!'婉如清揚'不過是小家子氣的閨閣模樣,哪及得上'邦之媛'能係國安危的氣度?”她說著,還得意地掃了謝道韞一眼,仿佛這話說出了她心底對“穆如清風”的不屑。
那戲水少女聞言輕笑,緩步走向太後駕前,拜道:“臣女吳郡張氏彤雲,拜見太後娘娘!”。
辰林(謝道韞)這才知道此女竟然是顧夫人口中‘彆人家的孩子’,經常被顧夫人拿來和謝道韞對比並說教謝道韞不如張家女兒有大家閨秀之氣!今日一見,果然氣質不凡,溫婉大方。至於《世說新語》中記載濟尼對此女的評價,多少還是有些不公了!
褚太後見這少女麵目可親,舉止得體,也甚為喜歡,示意免禮平身。
“桓小姐這話,怕是把‘邦之媛’的分量看輕了。“張彤雲這才轉身正式加入四女之爭,“若隻論‘係國安危’,那與赳赳武夫又有何異?'展如之人’能稱‘邦之媛’,恰恰是因她既有‘婉如清揚’的靈秀,又有護持邦國的擔當,剛柔相濟才是真風流。”
辰林(謝道韞)聞言點頭,接口道:“張家妹妹說得是。就像這梅園,若隻有疏枝硬骨,便少了幾分風情;若隻剩暗香浮動,又缺了幾分氣節。剛柔相濟,方得其妙。“
褚太後忍不住白了她一眼,又有佳詞妙句,不用到正途,卻拿來逞口舌之快。她哪裡知道辰林(謝道韞)全是‘拿來主義’,她是沾了後世浩如煙海、錦繡璀璨詩文的光。沒有謝道韞的記憶,隻論才情,她一個理科生,是遠遠不如在場三女的,連桓靈都不如。
郗道茂素手輕搖團扇:“依我看,兩種氣象倒也不必分高下。就像《詩經》本就有‘’風、雅、頌’三體,既有‘’在水一方’的纏綿,也有'江漢湯湯'的雄渾。”
桓靈被三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啞口無言,臉頰漲得通紅,卻又找不出反駁的話來。她攥著裙角瞪向張彤雲,三女之中,也就這吳郡張氏好欺一些,嘴上卻仍不服軟:“橫豎我還是覺得,能定國安邦的才是真本事。”這話卻也沒錯,在她眼中,父親一直是她的偶像,隻有像她父親那般男子,才配得她上的尊敬。
郗道茂笑得眉眼彎彎,故意湊近她耳邊低語:“可桓小姐方才連‘公侯好仇’都忘了呢。”一句話戳中桓靈方才的疏漏,惹得她“哼”了一聲,卻再難說出什麼來。
辰林(謝道韞)見桓靈這憨樣,竟生不起之前的氣來,反倒覺有幾分可愛,溫聲道:“其實桓小姐的‘赳赳武夫’論,也是極好的。亂世之中,少不得鐵骨錚錚的護持。隻是剛不可無柔,就像箭簇再利,也需弓弦柔韌方能遠射。”
張彤雲跟著點頭:“正是這個道理。平日裡都是族中叔叔伯伯,哥哥弟弟,在那高談闊論。若非太後娘娘盛意,何曾想今日咱們姐妹能聚在這梅園,如那男子般儘述心意?”
桓靈卻也憨直,片刻便忘記先前的針鋒相對,而是拍手笑道:“依我看,咱們也彆爭高下了,不如借著這夕陽梅影,各寫一首與此刻景致相合的詩,才算不負這雅集。”
恰有風起,落英紛紛,飄落於眾女身上。
良辰美景奈何天,誰又能想到此刻這些風華正茂、才情出眾的女子,未來都會因為各自家族的利益,從而走上家族聯姻之路,各自演繹時代宿命的女子悲歌,也包括自己(謝道韞),隻能說各有各的不幸!
辰林(謝道韞)不由暗暗下定決心,既然老天奶開眼,讓自己穿越,重活一世,那麼就不僅要除掉孫恩、盧循那兩個禍害,還要避免自己(謝道韞)嫁給王凝之的不幸,以及這些可愛的女孩子,又怎能不力所能及地愛之護之!
心中有了計較,便拉著三女,低頭聚在一起,竊竊私語,竟是片刻間定下了四人成團,另起詩社的主意!
褚太後一直含笑聆聽,此刻見四女論辯已畢,不禁由衷讚歎:“四位小姐家學淵博,錦心繡口,都是珠玉般人物啊!“她目光掃過園中眾人,提聲道:“我大晉朝女子都有這般才學,何況男子乎?天降鸞才,大晉當興啊!”
眾女眷儘皆跪俯,口頌:“太後仁厚,天降鸞才,大晉當興!”
武陵王妃醞釀了半天,也沒說上半句話,此刻忍不住起身,倡議道:“太後娘娘,值此盛況,臣妾提議,也不必循舊例,今日便由太後出題,四位小姐領銜,聯句賦詩如何?”
褚太後大悅:“武陵王妃此言,甚合朕意,那便以‘梅’為題,先聯句,後賦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