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投石問路’,用得倒是巧妙。”寧雲棲的聲音壓得很低,確保隻有兩人能聽見,“前院熱鬨,後院才好……騰出手來做正事,是嗎?”
唐昭臨對上她洞悉一切的目光,知道無需過多解釋。他點了點頭,神色比剛才輕鬆了些,卻依舊帶著一絲凝重:“嗯,陳墨那邊,我已經談妥了。”
“哦?”寧雲棲挑眉,示意他繼續說下去,“他同意修葺廂房給衛士們落腳了?”這在她預料之中。
“不止。”唐昭臨微微搖頭,語出驚人,“我還說服了他,同意在後院廂房之下,加建一個更穩妥、更隱蔽的處所,專門用來安置祥瑞。”
這個消息讓寧雲棲著實有些意外。她原以為唐昭臨會想辦法暗中進行,沒想到他竟然直接攤牌,並且還說服了陳墨!要知道,挖掘地下室可不是小工程,動靜大,耗時長,而且極易引人注目。
“他……同意了?”寧雲棲難掩驚訝,“建地下室?這非同小可,萬一走漏風聲……”
“我向他陳述了利弊。”唐昭臨解釋道,語氣沉穩,“祥瑞目標太大,如今就這般安置在後院,雖有重兵把守,但終究是明晃晃的靶子,日夜引人窺探,防不勝防。將其移入地下,構建堅固隱秘的堡壘,才是長久穩妥之計。一來,極大提升了安全;二來,地麵上的守衛壓力驟減,他們的人手可以更靈活地輪換、隱蔽,不必再像現在這樣,把整個客棧都搞得如同軍營,反而更惹眼。”
他頓了頓,補充道:“我特彆強調了,由他的人全權負責施工,從挖掘到建造,一應事務皆由他們掌控,所需物資由我們提供。這樣既能確保工程質量和絕對安全,又能讓他的人有事可做,總好過閒著生疑。”
寧雲棲迅速消化著這些信息,不得不承認唐昭臨的理由確實切中了要害。對於陳墨而言,祥瑞的安全是第一位的,而唐昭臨提出的方案,恰恰是以“提升安全”和“加強隱蔽”為核心,並且將施工主導權完全交給了他,打消了他對“外人插手”的顧慮。
“讓他的人自己建……這倒是讓他無法拒絕。”寧雲棲點了點頭,思路清晰起來,“既得了實惠,又全程掌控,風險降到了最低。高明。”
“所以,接下來有的忙了。”唐昭臨從懷中取出一卷麻紙,在櫃台上小心展開,正是他連夜繪製的地下室及地麵廂房改造的綜合圖紙,“這是我設計的圖樣,既要滿足陳墨對安全、堅固、隱蔽的要求,也要……方便我們日後行事。”
他最後半句話說得含糊,但寧雲棲立刻明白,這圖紙上恐怕不僅僅是簡單的地下室,定然融入了唐昭臨擅長的唐門機關術或特殊布局。
她湊近細看,圖紙結構複雜,標注詳儘。地下的空間設計考慮了通風、防潮、承重,以及至少兩處不同方向的緊急出入口。地麵廂房的改造也與地下結構巧妙結合,一些支撐柱、地基的加固,顯然都兼顧了地下空間的需要。
“這圖紙……”寧雲棲抬眸看向唐昭臨,“陳墨看過了?”
“隻給他看了簡化版,側重安全防護和基本布局。這份完整的,隻有你我……和修文知道。”唐昭臨坦誠道。
“我明白了。”寧雲棲收回目光,心中已有計較,“需要采買哪些材料?列個單子給我。我會儘快、分批、穩妥地辦好,不會引起懷疑。”她知道,這批材料裡,恐怕有些東西會超出普通地下室建造的範疇。
“好。”唐昭臨眼中閃過一絲暖意和信任,將一份詳細的材料清單遞給她,“此事宜早不宜遲,材料一到,他們就該動工了。”
後院的修繕工程在陳墨衛士們的參與下,進行得有條不紊。拆除舊棚,挖掘地基的聲響,與前院“祥瑞福氣幣”帶來的喧鬨形成了奇異的對比。唐昭臨站在後院邊緣,看著初具雛形的地下空間輪廓,心中正盤算著下一步關鍵材料的采辦問題,眉頭微蹙。那些特殊土料和金屬構件,終究繞不開官府的渠道。
此事,唯有借助雷恩知縣這位蜀王在雨坪鎮布下的暗棋,方能穩妥解決。
縣衙後堂,雷恩知縣早已等候。自那日蜀王駕臨客棧後,他對這位化名“許昭臨”的年輕掌櫃的態度,已從最初的奉命行事,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鄭重。他深知,眼前之人不僅是蜀王計劃中的關鍵一環,更可能是未來蜀王府倚重的重要力量。
唐昭臨沒有過多寒暄,直接呈上了一份詳細的物資清單,上麵羅列著精煉鐵料、硬質木材,以及幾種用於加固和防潮的特殊礦粉。
“雷大人,修建客棧後院廂房,需用到這些材料,量有些大,且部分品類市麵上少見,恐難自行采買齊全,還望大人行個方便。”唐昭臨言辭懇切,理由也說得滴水不漏——修繕客棧,合情合理。
隻掃了一眼,便心中有數。這些材料,尋常修房用不了如此精良和特殊,顯然是為了那隱秘的地下工程。他並未點破,隻是微微頷首,語氣沉穩:“許掌櫃放心,這些東西雖不算常見,但本縣以修繕官倉、加固河堤的名義,調撥調用還是使得的。三日之內,會分批送到客棧後門,不會引人注目。”他辦事效率極高,言語間已將一切安排妥當,充分體現了蜀王親信的乾練。
唐昭臨心中一動,拱手道:“多謝雷大人援手。”
正事談妥,唐昭臨準備告辭,雷恩知縣卻忽然叫住了他,臉上露出一絲與方才公事公辦截然不同的、帶著些許神秘和欣慰的笑容:“許掌櫃,且慢。本官這裡,還有一樁‘意外之喜’要送給你。”
唐昭臨一怔,不明所以。
雷恩知縣拍了拍手,屏退了左右伺候的衙役,親自走到後堂側門,低聲吩咐了幾句。片刻後,門簾被掀開,一個身影被帶了進來。
唐昭臨的目光下意識地投了過去。那是一個女子。
她穿著一身漿洗得有些發白的粗布羅裙,式樣簡單,質料粗糙,但分明是尋常女子的裝束。略顯寬大的裙裾更襯得她瘦骨伶仃,她的臉色帶著長期奔波與傷病初愈後留下的蒼白,不似寧雲棲那般清冷如月,反倒像是被風霜打磨過的玉石,失了幾分瑩潤,卻多了幾分堅韌的質感。一頭青絲簡單地用一根木簪綰在腦後,露出了光潔的額頭和略顯鋒銳的下頜線條。
唐昭臨的眉頭微微蹙起,心中閃過一絲怪異。
就在這時,那女子抬起了頭,目光與唐昭臨相撞。那雙眼睛!
儘管染著難以掩飾的疲憊與戒備,深處卻依舊藏著一抹唐昭臨無比熟悉的、不屈的銳利,像是淬火的精鋼,即便蒙塵,鋒芒未斂。隻是這眼神此刻落在一個穿著羅裙、身形纖弱的女子身上,顯得有種奇異的違和感。
當她的視線清晰地落在唐昭臨臉上時,那銳利與戒備瞬間被巨大的震驚所取代,瞳孔猛地收縮,嘴唇微微顫抖,似乎想說什麼,卻一時失語。
而唐昭臨,在看清那張消瘦卻無比熟悉的臉龐,特彆是對上那雙眼睛的瞬間,整個人如遭雷擊,僵立當場!血液仿佛在刹那間衝上頭頂,又瞬間冰凍。
是師姐唐昭昭!怎麼會?!
他記憶中的唐昭昭,是那個永遠一身利落的藍黑色勁裝,長發高束成馬尾,眉宇間英氣勃勃,行事比許多師兄弟還要乾脆利落的大師姐!是那個擅長近身搏殺,平日裡泡在練武場,身上總帶著她那把苗刀,被師弟妹們半開玩笑半敬畏地稱為“昭爺”的同門!女兒家的柔軟和細膩,似乎與她絕緣。
可眼前這個穿著羅裙、麵色蒼白、身形纖弱的女子……竟然真的是她?!
而唐昭臨,在看清那張臉的瞬間,整個人如遭雷擊,僵立當場!血液仿佛在刹那間衝上頭頂,又瞬間冰凍。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帶著顫抖的聲音,吐出了那個在他心中早已埋葬的名字:
“師……師姐?!”
唐昭昭看著眼前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的師弟,淚水瞬間奪眶而出,聲音哽咽:“昭臨……你……你還活著……”
唐昭臨猛地向前幾步,激動得幾乎說不出完整的話:“師……你怎麼會在這裡?!”他一直以為,唐門覆滅再無親人存世,此刻驟然見到師姐,巨大的喜悅如同山洪暴發。
雷恩知縣適時上前,解釋道:“許掌櫃,唐姑娘是月餘前,在劍門關外一處山坳被殿下派出的密探發現的。當時她身受重傷,昏迷不醒,是殿下的人暗中將她救下,送至隱秘地點療傷。待她傷勢稍穩,表明身份,殿下便知是與你同門,特意囑咐本官,待時機合適,便將她帶回雨坪鎮與你相認。”
唐昭臨這才明白過來,原來師姐竟是被蜀王的人所救!他心中對蜀王的感激又添了幾分,同時也對蜀王勢力的無孔不入有了更深的認識。他轉向雷恩知縣,深深一揖:“雷大人,大恩不言謝!這份情,許昭臨銘記在心!”
雷恩知縣坦然受了他這一禮,笑道:“都是奉殿下之命行事。人,本官今日便交給你了。唐姑娘剛到雨坪鎮,舟車勞頓,還需好生休養。此地不宜久留,許掌櫃快帶她回客棧吧。”
唐昭臨連連點頭,再也顧不上其他,小心翼翼地扶著仍有些虛弱的唐昭昭,激動又帶著無儘疑問,快步離開了縣衙,向著江湖門客棧的方向走去。失而複得的狂喜充斥著他的胸膛,他有太多的話想問,太多的事想知道。
江湖門客棧內,午後的喧囂正濃,大堂裡人聲鼎沸,跑堂的修文如同穿花蝴蝶般在桌椅間飛速穿梭,憑借著那一身輕盈的步法,勉強應付著絡繹不絕的客人,但額角已見了細汗,呼吸也比平時急促了幾分,顯然這遠超負荷的人流讓他也感到了一絲疲憊。
櫃台後,寧雲棲素手撥弄著算盤,神情專注地清點著今日的流水。算珠劈啪作響,清脆而有節奏,與大堂的嘈雜形成一種奇異的對比。她一身素雅長裙,氣質清冷,即便身處鬨市,也仿佛自成一方寧靜天地。
就在這時,客棧門口的光線似乎被擋了一下,兩個身影走了進來。
寧雲棲習慣性地抬眸望去,打算招呼客人,卻在看清來人時,指尖下的算珠驀地停滯了。
走在前麵的是唐昭臨,他的神色中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激動和…小心翼翼?而他身側,還跟著一個女子。
那女子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粗布羅裙,身形清瘦,麵色蒼白,但站姿卻異常挺拔,眉宇間透著一股掩飾不住的英氣,眼神銳利,即便帶著疲憊,也難掩其鋒芒。這股英氣與她身上那明顯屬於女性的柔弱裝扮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反而更顯出一種獨特的氣質。
寧雲棲的目光在那女子身上略作停留,又迅速移回唐昭臨臉上,捕捉到他看向那女子時,眼神中流露出的那份失而複得的狂喜和關切。她的心頭沒來由地一緊,仿佛被什麼東西輕輕刺了一下。
明明對方穿著樸素,甚至可以說有些落魄,可不知為何,看著她那挺拔的身姿和銳利的眼神,再看到唐昭臨對她那不同尋常的態度,寧雲棲的心湖深處,竟悄然蔓延開一絲陌生的酸澀感。
這感覺來得如此突然,如此細微,卻又如此清晰,讓她自己都有些措手不及。她甚至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握著算盤的手指微微收緊。
唐昭臨攙扶著唐昭昭,穿過略顯擁擠的大堂,徑直走向櫃台。他也注意到了寧雲棲看過來的目光,以及她臉上那一閃而逝的複雜神色。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著激蕩的心情,走到櫃台前,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介紹道:
“雲棲,這位是……”他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詞,最終還是用了最直接的稱謂,“……我的師姐,唐昭昭。”
“師姐?”寧雲棲重複了一遍這個稱謂,心中那絲莫名的情緒非但沒有消散,反而因為這個確認了親近關係的詞語,變得更加清晰了幾分。她看著眼前這位氣質獨特的女子,又看了看唐昭臨,努力維持著平日的鎮定,微微頷首,聲音卻比平時略低了一些:“唐姑娘,一路辛苦。”
唐昭昭也在打量著寧雲棲。眼前這位女子容貌清麗,氣質沉靜如水,一看便知是主事之人。她聽到唐昭臨對她的稱呼是“雲棲”,眼神微不可察地閃動了一下,隨即也客氣地點頭回禮:“寧掌櫃。”
修文也在這時湊了過來,好奇地看著這位突然出現的陌生女子,又看看唐昭臨明顯激動異常的樣子,滿臉疑惑。
客棧大堂的喧囂似乎在這一小方天地間暫時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