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濃,雨坪鎮萬籟俱寂。江湖門客棧後院的小廳內,燈火如豆,映照著圍坐桌旁、清點一日流水的唐昭臨、寧雲棲、阿妤和修文。銅錢與碎銀堆在桌上,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銅鏽味和眾人揮之不去的疲憊。
寧雲棲撥動著算盤珠,在賬簿上落下最後一筆,輕籲一口氣:“托‘祥瑞’的福,這幾日流水,確實可觀。”說著,她從桌下捧出用厚布包好的幾錠銀子,這是午後去鎮上銀鋪用碎銀熔換回來的整錠。
阿妤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眼角因困倦而帶著生理性的淚花,但一看到那泛著柔和光澤的銀錠,眼睛瞬間瞪得溜圓,幾乎要放出光來,小臉上滿是驚歎:“哇——!好多銀子!”
就連一向沉穩的修文,看著這沉甸甸的銀錠,眼中也難掩喜悅。
“錢是好東西,”唐昭臨的聲音平靜響起,“但眼下的熱鬨,並非長久之計。”
寧雲棲斂了笑意,點頭讚同:“沒錯。客棧要長久立足,還有很多問題。最迫切的,一是人手,二是……”她看了看院門方向,那裡隱約有衛士的身影,“陳墨統領他們。”
這話一出,廳內的氣氛頓時沉重下來。
白日裡的景象曆曆在目:前堂人聲鼎沸,點菜、傳菜、結賬,忙得不可開交。
“不行,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阿妤有氣無力地趴在桌上,“我和修文哥……快要累散架了。連機關都要罷工了!”
“招新人,談何容易?”寧雲棲秀眉緊鎖,“我們客棧現在情況太特殊。‘祥瑞’之事、昭臨你的身份、與蜀王的關係……這些秘密都不能外泄。隨便招人,風險太大。”
唐昭臨補充道:“更何況,陳墨和他的人還在。新來的人如何自處?會不會被盤問?會不會帶來更多變數?”
需要人手,卻不能輕易招人,現有環境又讓招人難上加難——這幾乎成了一個死結。
“唉……”阿妤又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眼睛,突然目光卻狡黠地在寧雲棲和唐昭臨之間轉了幾個來回,小臉上浮現出促狹的笑意,“寧姐姐,唐大哥,你們不覺得……你們倆現在這氣氛,怪怪的嗎?”
寧雲棲臉上一熱聽出來了阿妤的言下之意,嗔道:“小丫頭,說什麼胡話?”唐昭臨也略感不自在。
阿妤膽子更大了,湊近壓低聲音:“我才沒胡說!以前你們是掌櫃和幫手,有的時候還像姐弟似的,現在呢?嘖嘖,眼神都不一樣了!我看啊,人手不夠這事兒,最好解決的法子,就是……”她故意頓住,看著兩人臉上都有些不自然的紅暈,才用石破天驚的語氣大聲道:“就是你們倆趕緊把這‘假夫妻’變成真的!給我生個小師侄出來幫忙!保證可靠又嘴嚴!”
這話如同驚雷!唐昭臨一口茶噴了出來,嗆得驚天動地。
而寧雲棲,那張素來沉靜的俏臉“唰”地紅透,從臉頰到脖頸無一幸免。她先是一愣,隨即羞憤交加,平日的冷靜蕩然無存!
“寧——妤——!”她猛地站起,椅子刮地刺耳,“你這死丫頭,看我不撕爛你的嘴!”話音未落,竟提著裙擺,作勢朝阿妤撲去!
“哎呀!”阿妤尖叫一聲,兔子般躥出門外,“寧姐姐我錯了!唐大哥救命啊!”
“你給我站住!”寧雲棲竟真的追了出去!月光下,隻見平日端莊的寧掌櫃發髻微亂,裙角飛揚,追著阿妤在後院繞圈子,氣咻咻地喊:“看我逮到你,不打你屁股!”
這驚人的一幕,讓唐昭臨和修文都看傻了眼。
唐昭臨咳嗽著,看著月下那個和平日判若兩人、此刻又羞又急、追著阿妤“張牙舞爪”的寧雲棲,眼中先是震驚,隨即忍不住漾起一絲溫柔笑意。這般鮮活的她,前所未見,卻莫名的動人。
修文更是張大了嘴巴,手裡的算盤珠子都忘了撥,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運籌帷幄、處變不驚的寧掌櫃,居然會像個小姑娘一樣追打阿妤?這……這反差也太大了!他甚至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懷疑自己是不是太累看花了眼。
鬨了一陣,寧雲棲許是累了,或許是意識到失態,尤其是在唐昭臨和修文的注視下,她停下腳步,喘著氣,臉上紅暈未褪,狠狠瞪了眼躲在柱後的阿妤,撂下一句“下次再胡說,看我怎麼收拾你!”,便努力平複心緒,整理鬢發,低著頭快步走回小廳,端起涼茶猛灌,掩飾著慌亂。
小廳內氣氛尷尬。阿妤躡手躡腳溜回,乖乖坐好。
唐昭臨輕咳一聲,打破沉默,自然地引開話題:“咳……陳墨和他的人,確實是個問題。總在客棧裡,影響不好。”他隨即緩緩說出自己的計劃。
寧雲棲低著頭,聽著唐昭臨沉穩的聲音,心中依舊怦怦直跳。剛才的失態讓她羞窘,但唐昭臨的計劃和體貼又讓她心頭滋味複雜。
當唐昭臨說完,看向她時,她隻是輕輕“嗯”了一聲,聲音細若蚊蚋。
“那……這件事,”她頓了頓,像是鼓起勇氣,微微抬眼飛快地看了唐昭臨一眼,又迅速垂下,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柔軟,“就勞煩昭臨你了。”
“好。”唐昭臨應下,看著她低垂的、泛著紅暈的側臉,心中那份異樣感覺更加清晰。今夜這場小小的追逐,如同一瞥驚鴻,不僅讓阿妤和修文看到了寧雲棲截然不同的一麵,也讓唐昭臨的心湖,投下了一顆意義非凡的石子。
翌日清晨,天光才將將染透東方魚肚白,江湖門客棧尚未正式開門迎客,門外卻已是人聲鼎沸,喧鬨異常,與往日的清靜截然不同。
寧雲棲被前院傳來的嘈雜聲驚醒,披衣起身,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向外望去,不由得微微一怔。隻見客棧大門前,那台由唐昭臨巧手製作、原本隻是提供簡單問路信息換取些許銅錢的“投錢問路機”旁,此刻竟裡三層外三層地圍滿了鎮民,男女老少皆有,個個伸長了脖子,臉上寫滿了興奮與期待,嘈雜的議論聲、驚呼聲,還有錢幣投入機器時清脆的“叮當”聲響成一片。
“怎麼回事?”寧雲棲蹙眉,心中疑惑。她匆匆洗漱完畢,來到前堂時,阿妤正端著一盆水準備擦拭桌椅,見到寧雲棲,立刻興奮地跑過來,小臉上滿是激動:
“寧姐姐!你快去看!他昨晚連夜改造了那個問路機,現在可好玩了!
寧雲棲順著阿妤指的方向看去,隻見唐昭臨正站在人群外圍,神色平靜地觀察著,而修文則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門口,試圖維持秩序,卻顯然力不從心。
“改造了什麼?”寧雲棲走近門口,人群的喧囂聲浪更大。
隻聽人群中有人在高喊:“讓我試試!讓我試試!昨天我家婆娘就想要一個!”“哎呀,又沒中!這破機器,是不是光吃錢不出貨啊?”“彆急彆急,心誠則靈!祥瑞大人保佑!”
寧雲棲這才看明白。原來唐昭臨不知何時給那台冰冷的機關盒子增添了新的“玄機”。此刻,機器的投幣口旁多了一行小字:“投幣問路,隨緣得福”。每當有人投入一枚銅錢,除了得到一張寫著簡單方位或本地趣聞的小紙條外,機器內部還會發出“哢嗒”的輕響,似乎在進行某種判定。
而讓眾人趨之若鶩的,是那極小概率掉落的“驚喜”——一枚黃銅打製的、約莫指甲蓋大小的圓形小牌。這銅牌製作得頗為精致,一麵是憨態可掬的“滾滾”浮雕圖案,正是那隻被全鎮人視為“祥瑞”的食鐵獸模樣;另一麵則刻著一個古樸的“福”字。
寧雲棲看著那些鎮民狂熱的模樣,隱約明白了什麼。
“哎呀!又沒中!我還想著拿個福氣幣,下午去搓幾圈牌九,轉轉運呢!”一個穿著短褂的漢子懊惱地拍著大腿。
寧雲棲看著眼前的一切,眼神複雜。這家夥,腦子裡到底都裝了些什麼?這種斂財……不,是增加客棧收入的法子,也虧他想得出來。而且,這既滿足了百姓的好奇心和參與感,又進一步鞏固了“祥瑞”在鎮上的神秘地位,還實實在在地為客棧帶來了額外的、源源不斷的銅錢流水。
就在這時,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巨大的歡呼!“中了!中了!是福氣幣!!”一個穿著粗布短打的小夥子,激動地捧著一枚剛從機器下方小口掉落的黃銅硬幣,臉漲得通紅,手都在發抖。
周圍立刻圍上了一圈羨慕嫉妒恨的目光。“哎呀!讓我沾沾喜氣!”“小哥,借我摸摸!”
唐昭臨走了過來,目光掃過攢動的人頭,低聲對寧雲棲解釋道:“今日後院不是要動工修繕嗎?請了鎮上的匠人,難免有些動靜。我便想了這個法子,讓前院熱鬨些,吸引大家的注意力,也算是……給後院的施工打個掩護。”
寧雲棲恍然大悟。原來這看似“生財”的小把戲,背後還有這層考慮。既能聚斂些散碎銀錢補貼開銷,又能巧妙地轉移鎮民的視線,為安置陳墨衛士的工程創造一個相對不被打擾的環境。她看向唐昭臨的眼神,又多了幾分複雜和了然。這家夥,心思總是轉得比彆人快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