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布那句“灼灼耀目”,裹著西涼鐵騎的粗糲質感,又揉了絲磁性的沙啞,每個字都像帶著小鉤子,狠狠撓在何悠悠剛被死亡洗禮過的心尖上。
鳳儀?
她心頭猛地一跳。這稱呼……是巧合?還是……他叫的是這具身體的太後尊位,還是意有所指?
她強迫自己抬起眼,迎上那雙在昏暗燭光下依舊亮得驚人的眼眸。
臣屬的恭順?武人的桀驁?強者的審視?
統統不是!
那裡麵翻湧的,是赤裸裸的、對美麗獵物最原始的興趣和征服欲!滾燙、放肆,像要剝開她繁複宮裝,直刺靈魂深處。
淦!這比董卓的刀鋒更讓她心悸!
空氣粘稠得像凝固的血。
她不能露怯。
一絲一毫都不能。
何悠悠深深吸了一口混雜血腥味的冰冷空氣,借機調整坐姿。腰背挺得更直,下頜微抬,努力撐起何太後刻入骨髓的威儀。
寬大袍袖下,手微微顫抖。她緩緩抬起右手,動作刻意遲緩凝重。指尖瑩白如冷玉,拂過袖口金線刺繡,然後,極其緩慢地、落在了左手緊握的袖口——那裡藏著前世記憶化成的救命稻草。
指腹下,是錦緞微涼的觸感。
她的目光,從呂布那張棱角分明極具侵略性的臉上移開,落回自己指尖,又緩緩抬起,再次穿透被畫戟挑開的珠簾縫隙,撞進呂布燃燒暗金火焰的眼眸深處。
唇角,極其緩慢地,向上牽起一個弧度。
笑容很淺很淡,帶著劫後餘生的蒼白疲憊。然而,在那雙同樣被燭火映亮的眼眸深處,卻像投入兩顆冰冷火星,驟然點燃了某種東西——洞悉一切的孤注一擲。
冰冷指尖,在袖口象征前世記憶的褶皺上,輕輕敲擊了一下。
嗒。
聲音很輕,卻在這死寂大殿裡,異常清晰。
“呂將軍”
三個字,被她念得百轉千回。
目光如同無形絲線,纏繞在呂布身上,帶著居高臨下的試探。
“這亂世棋局”
她微微停頓,指尖再次輕輕一點。
“可願”
紅唇輕啟,字眼清晰緩慢,如同珠玉滾落金盤。
“與本宮”
最後兩個字,微微加重語氣,眼波流轉間,糅雜一絲編劇對角色命運掌控的挑釁鋒芒。
“共執一子?”
偌大的嘉德殿,仿佛被徹底抽成了真空。
呂布單膝跪地的身影,在搖曳燭光下凝固如鐵鑄雕塑。
“共執一子?”
低沉的聲音重複著這四個字,如同悶雷滾過空曠殿宇。他抬起頭,那雙燃燒暗金火焰的眼眸死死鎖在何悠悠臉上。
驚疑!探究!被冒犯的戾氣!還有一絲被驚世駭俗之言勾起的、近乎滾燙的興奮!
他緩緩站起身。
玄鐵重甲摩擦,發出冰冷沉重的聲響,高大的陰影瞬間籠罩鳳座高台!方天畫戟並未收回,戟尖斜斜點地,幽冷寒芒正對珠簾後的何悠悠!無形的壓迫感如同實質巨浪,排山倒海壓來!
“太後此言”呂布聲音壓得極低,帶著西涼腔調的粗糲,每個字都像從齒縫磨出,“末將,聽不懂。”
“是真不懂,”何悠悠迎著他幾乎要將人刺穿的目光,指尖依舊停留在袖口,“還是不敢懂?”
她微微側頭,目光掃過殿中那片尚未凝固的刺目猩紅——何進身首分離處,濃稠血漿正緩緩蔓延。又掠過洞開的殿門,看向外麵依舊天河傾瀉、雷蛇亂舞的狂暴雨幕。
“大將軍的頭顱,血還未冷。”她的聲音很輕,卻像淬了冰的針,“董仲穎的刀,也才剛剛離手。”
她收回目光,重新定格在呂布那張剛硬如岩石、此刻卻微微繃緊的臉上。
“呂將軍,”語調驟然下沉,帶著洞悉一切的了然,“你此刻入宮‘護駕’,是奉了誰的命令?是陛下的旨意?還是董仲穎的授意?”最後幾個字,咬得極重。
呂布的瞳孔,在“董仲穎”三字出口的瞬間,猛地收縮!握著方天畫戟的手指,指關節因驟然用力發出一聲輕微爆響!
果然!前世劇本設定與現實重合!此刻的呂布,名義上是丁原義子,執金吾!但丁原早已暗中投靠董卓!呂布此次入宮,絕非簡單護駕!
“嗬。”何悠悠忽然發出一聲極輕的冷笑。那笑聲裡沒有溫度,隻有看透世情的悲涼嘲諷。她微微前傾身體,珠簾晃動,燭光在她蒼白卻帶著奇異神采的臉上投下明明滅滅光影。
“將軍驍勇,天下無雙。”聲音恢複刻意放緩的慵懶腔調,目光卻銳利如刀,直刺呂布眼底,“然,龍遊淺水,尚遭蝦戲。虎落平陽,亦被犬欺。”
呂布濃密劍眉猛地一蹙,一股被冒犯的戾氣瞬間騰起!
何悠悠不等他發作,話鋒陡然一轉,如同冰冷毒蛇,吐出致命信子:
“將軍可知,董仲穎帳下,新得了一匹西域寶馬?通體赤紅,如火如焰,日行千裡,夜走八百,名曰‘赤焰’?”
赤焰?
呂布眼底翻湧的戾氣猛地一滯!取而代之的是一絲驚愕和本能的、屬於絕世武將對頂級寶馬的狂熱渴求!董卓得了如此神駒?為何他從未聽聞?!
何悠悠將他瞬間的神色變化儘收眼底,心中冷笑。前世劇本裡,董卓收買呂布殺丁原,最關鍵一步就是送出赤兔馬!此刻,那馬應該還在來洛陽的路上!
“此等神駒,本該配將軍這等無雙猛士。”語調帶著蠱惑人心的惋惜,指尖在袖口輕輕劃過,“奈何董仲穎此人,猜忌刻薄,尤甚豺狼。他豈能容人分其心愛之物?更何況是將軍這等,能讓他‘寢食難安’的無雙人物?”
“寢食難安”四字,咬得極重,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呂布心上!
呂布的呼吸,明顯粗重了一瞬!握著畫戟的手,青筋暴起!董卓的猜忌刻薄,他早有耳聞,甚至親身感受過!
“丁建陽以將軍為爪牙,借將軍之勇向董卓邀寵。然,將軍在他眼中,不過是一柄可用亦可棄的利刃罷了。一旦價值用儘,或董卓起了彆的心思”何悠悠頓了頓,目光如同冰冷錐子,“今日大將軍何進,便是前車之鑒!兔死狗烹,鳥儘弓藏!”
每一個字,都精準戳在呂布內心最敏感、最不安的角落!
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著被戳破隱秘的羞怒,瞬間席卷呂布全身!他死死盯著珠簾後那個女人,第一次發現這深宮婦人蒼白麵容下,竟藏著如此洞穿人心的毒辣眼光!
“夠了!”呂布猛地低喝一聲,如同受傷猛獸咆哮,手中方天畫戟的戟尖無意識地向前遞進寸許,冰冷寒芒幾乎要刺破珠簾!“太後危言聳聽,離間我父子之情,究竟意欲何為?!”
“意欲何為?”何悠悠忽然笑了。那笑容在搖曳燭光下,顯出一種驚心動魄的淒豔。她緩緩站起身,不再倚靠冰冷鳳椅。
深紫宮裝長裙拖曳過冰冷地麵,赤金步搖輕晃。她一步一步,走向高台邊緣,走向被方天畫戟挑開的珠簾縫隙。
每一步,都踏在呂布心跳上。
她停在珠簾邊緣,距離戟尖寒芒,隻有一線之隔。
甚至能感受到呂布身上混合雨水、鐵鏽和雄性荷爾蒙的侵略性氣息撲麵而來。
她沒有看戟尖,目光越過呂布寬闊肩膀,投向殿外狂暴雨幕。
“本宮意欲何為?”聲音很輕,卻帶著奇異穿透力,“本宮隻想活著。”
她猛地轉回頭,目光如同兩道冰冷閃電,再次狠狠撞進呂布燃燒驚濤駭浪的眼眸深處!
“在這人吃人的亂世!在這豺狼環伺的宮闕!活下去!”
“而將軍你”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近乎淒厲的質問,“難道就甘心永遠做他人手中之刀?!做那隨時可以被丟棄、被犧牲的爪牙?!”
“你呂布!方天畫戟所指,天下何人能擋?!為何要屈居人下?!為何要將自己的性命、自己的榮耀,交予他人定奪?!”
“轟隆——!!!”
又一道撕裂蒼穹的驚雷炸響!慘白電光瞬間照亮整個嘉德殿,也照亮了呂布那張因極度震驚、掙紮、以及被點燃的原始野心而扭曲的臉!
何悠悠的質問,如同驚雷,狠狠劈開了他心中那層名為“忠誠”實則充滿不安壓抑的硬殼!不甘!屈辱!對力量的絕對渴望!對掌控自身命運的瘋狂欲望!如同沉睡火山被徹底引爆!
他握戟的手,因為劇烈內心掙紮而顫抖!戟尖寒芒吞吐不定!
火候到了!何悠悠知道!最後一步,必須加上他無法拒絕的“籌碼”!
她猛地伸出手!穿過被挑開的珠簾縫隙,蒼白纖細的手指,在呂布驚愕目光中,極其迅疾精準地,點向了他重甲覆蓋下的左胸心口!
指尖隔著冰冷堅硬甲葉,點在那個位置!
“將軍若不信本宮所言”聲音如同鬼魅低語,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和蠱惑,“三日內,董卓必召見將軍!所談之事,必與‘赤焰’寶馬,及丁建陽項上人頭有關!”
她收回手指,身體微微後撤一步,重新拉開距離。臉上所有激烈、質問、蠱惑瞬間斂去,隻剩下深宮婦人特有的疲憊威儀和平靜。
“屆時,將軍再思量本宮今日所言,是危言聳聽”她微微一頓,目光掃過地上何進死不瞑目的頭顱,聲音輕得像歎息,“還是逆耳忠言。”
“言儘於此。”
她緩緩轉身,深紫宮裝裙擺在地上拖曳出寂寥弧度,不再看呂布一眼。
“將軍護駕有功,退下吧。”
“本宮乏了。”
身影重新隱入珠簾之後,坐回冰冷鳳椅之上,隻留下一個在昏暗燭光中孤寂又堅韌的輪廓。
呂布站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三日內赤焰寶馬丁建陽人頭”
“危言聳聽還是逆耳忠言”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流,混合著名為野心的灼熱火焰,在他胸腔裡瘋狂衝撞撕扯!他猛地抬頭,目光如同實質刀鋒,再次刺向珠簾後模糊身影。
那身影端坐著,一動不動,透著令人心悸的沉寂和深不可測。
呂布的喉結劇烈滾動,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困獸般的低吼。
他終於動了。
猛地後退一步!
沉重的鐵靴踏在血泊邊緣,濺起暗紅血珠。
他深深看了一眼珠簾後的身影,仿佛要將驚魂一夜的每個細節刻入骨髓。然後,猛地轉身!
玄鐵重甲帶起冰冷旋風,方天畫戟劃破凝滯空氣!高大的身影沒有絲毫停留,迅疾撞入殿外傾盆暴雨之中!
沉重的腳步聲迅速遠去,最終被狂暴雨聲吞沒。
嘉德殿內,再次隻剩下何悠悠一人。
緊繃到極限的神經驟然鬆弛,巨大的虛脫感和後怕如同冰冷潮水將她淹沒。何悠悠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癱倒在冰冷鳳椅上。
賭賭得太大了!
用前世記憶裡“董卓贈赤兔馬誘呂布殺丁原”的核心情節,結合呂布與丁原的微妙關係,加上對董卓性格的分析,硬生生編織了一張離間之網!最後那“三日內”的預言,更是孤注一擲!
她疲憊地閉上眼。
活下去
活下去才有希望。
就在意識沉入無邊疲憊的深淵邊緣時——
“沙沙沙”
極其輕微、如同落葉拂過地麵的聲音,在死寂大殿角落裡響起!
不是雨聲!不是風聲!
何悠悠猛地睜開眼,寒毛倒豎!
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她屏住呼吸,感官在極度的驚懼中提升到極致!
還有誰?!
珠簾之外,大殿深處一根粗壯蟠龍金柱投下的濃重陰影裡,一個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的瘦小身影,如同鬼魅般無聲無息地浮現出來。
那是一個穿著最低等內侍灰褐色袍服的小宦官。
他低著頭,帽簷壓得極低,看不清麵容,隻能看到他異常單薄的身形。
他一步一步,悄無聲息地踏過冰冷光滑的金磚地麵,朝著高台鳳座方向走來。
腳步輕得像貓。
沒有殺氣。
卻比剛才董卓的刀鋒、呂布的威壓,更讓何悠悠感到毛骨悚然的詭秘!
他是誰?什麼時候躲在那裡的?他聽到了多少?!
那小宦官走到高台之下,距離珠簾數步之遙,便停住腳步。依舊低著頭,姿態卑微到塵埃裡。
然後,一個刻意壓得極低、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卻又奇異地透著一絲不屬於這個年齡的沉靜和沙啞的聲音,如同遊絲般鑽入何悠悠耳中:
“太後”
“夜露深重,血汙刺目。”
“奴婢為您掌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