鍵盤敲擊聲在淩晨三點的公寓裡,是唯一的活物呼吸。
古裝戲編劇何悠悠雙眼乾澀得像是塞了兩把沙子,屏幕上密密麻麻的《鳳儀亂》劇本字跡開始跳舞。
“甲方爸爸們是不是想看全三國英雄排著隊給女主唱《征服》啊?”她煩躁地抓了抓油膩得能炒菜的頭發,“乾脆讓何太後重生,收呂布、攬趙雲,把曹操孫權都迷得找不著北……”
念頭剛起,一道刺目的白光毫無征兆地撕裂了窗外沉沉的夜幕!
……
冷。
刺骨的寒意順著脊椎蛇一樣往上爬。
濃得化不開的鐵鏽味,混雜著奢靡又腐朽的沉水香灰燼氣息,霸道地鑽進鼻腔。
何悠悠猛地吸了口氣,嗆得肺管子生疼。
“嗬…嗬…”
粗重渾濁的喘息聲,帶著瀕死的掙紮,近在咫尺。
還有…液體滴落的聲音。嗒…嗒…嗒…緩慢,粘稠,帶著毛骨悚然的節奏感。
她終於掀開了沉重的眼簾。
視線先是模糊一片,隻有影影綽綽晃動的光影。
隨即,視野漸漸聚焦——
劇烈搖晃的赤金流蘇。九鳳銜珠的金步搖,每一顆珍珠都折射著搖曳不定的燭光。
深紫蹙金的宮裝長裙。一隻保養得宜、卻沾著幾點暗紅汙漬的手,正死死摳著身下冰冷光滑的紫檀木鳳椅扶手,指節慘白。
這不是她的手!
“呃啊——!”
一聲短促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猛地炸響!
何悠悠渾身一激靈,驚駭欲絕地循聲望去——
猩紅!
濃稠得發黑的血漿,正從一截光禿禿的脖頸斷口處,瘋狂噴湧!濺射在冰冷光滑的金磚地麵上,發出“滋滋”聲。
那無頭的龐大身軀,穿著大將軍的玄色朝服,沉重地、轟然向前撲倒!
“咚!”
沉悶的巨響震得整個宮殿顫抖。
那顆碩大的頭顱,裹著血汙和塵土,骨碌碌…一路滾過猩紅的地毯,最終,堪堪停在鳳椅高台之下,距離她宮裝裙擺邊沿,不足一尺!
頭顱上那雙眼睛,瞪得滾圓,凝固著無邊的驚愕、憤怒,以及對死亡的恐懼。
虯髯怒張。
何進!
何悠悠的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喉嚨被無形的巨手死死扼住!
不是片場!不是特效!
何進的頭!就在她腳邊!
“逆賊何進,勾結黨人,圖謀不軌!奉太後懿旨,誅殺此獠!”
一個粗糲、狂暴、如同砂石摩擦的聲音,帶著濃重的西涼口音,穿透死寂!
沉重的腳步聲響起,如同戰鼓擂在心頭。
一個龐大的身影,像一座移動的鐵塔,踏過何進尚在微微抽搐的無頭屍體,分開血腥霧氣,一步步逼近!
身披玄色重甲,甲葉沾染新鮮溫熱血珠。一張橫肉虯結的臉,鷹視狼顧,凶戾之氣凝成實質。
董卓!
他手中那柄厚背環首刀,刀尖兀自滴著何進溫熱的血,閃爍著妖異紅光。
刀鋒抬起,筆直指向高台之上,珠簾之後!
冰冷的殺意,如同實質的針,穿透珠簾,狠狠刺在何悠悠臉上、身上。
“妖後何氏!”董卓的聲音如同九幽寒風,“穢亂宮闈,殘害忠良,構陷兄長!此等禍國殃民之毒婦,留之何用?!”
他猛地踏前一步,鐵靴踏金磚,巨響轟鳴!環首刀刀尖離何悠悠咽喉,隻在呼吸之間!
“當誅!”
兩個字,如同兩道驚雷,狠狠劈在何悠悠瀕臨崩潰的意識上!
完了!
剛穿過來就要被秒殺?!
劇本裡何太後是董卓廢立皇帝時才被鴆殺的,怎麼提前了?!
巨大的死亡陰影瞬間籠罩!
電光火石間,前世熬了無數大夜查的資料、改的劇本,化作清晰的文字在腦海瘋狂閃現!
【《後漢書·五行誌》:中平六年八月,申時三刻,洛陽天降暴雨,驚雷裂空,董卓誅何進於嘉德殿,心神劇震,疑為天譴……】
申時三刻!暴雨!驚雷!天譴!
現在是什麼時辰?!
她猛地抬頭,目光越過董卓那龐大凶戾的身影,死死投向大殿之外!
光線!殿外的天色!
厚重鉛雲壓頂!悶熱窒息!水汽濃重得幾乎能擰出水!
申時!絕對是申時!
幾乎是身體的本能,超越了所有恐懼和思考。在董卓那柄滴血的環首刀即將遞出的刹那——
“放肆——!!!”
一聲尖利、淒厲、帶著破釜沉舟般決絕的女聲,猛地從鳳座之上炸響!壓過了殿內慘嚎餘音,讓董卓那勢在必得的一刀,都微微頓了一瞬!
高台之上,珠簾之後,那個剛剛還驚惶如兔的女人,不知何時竟挺直了脊背!深紫宮裝的寬大袍袖猛地揚起,露出一截蒼白卻帶著玉石般決絕力量感的手臂,食指如戟,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直指大殿穹頂之外那片壓抑的鉛灰色天空!
聲音因恐懼和爆發而顫抖,卻奇異地在空曠大殿中回蕩,帶著玉石俱焚的瘋狂:
“蒼天在上!爾等逆臣賊子,屠戮大臣,威逼宮闕,人神共憤!真當這朗朗乾坤,沒有報應不成?!”
她死死盯著董卓那雙驟然收縮、驚疑不定的凶眼,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迸出,帶著孤注一擲的詛咒:
“天道昭昭!一刻之後!必降傾盆暴雨!雷火裂空!爾等悖逆之徒,必遭天譴!屍骨無存,魂飛魄散!”
話音落下的瞬間,整個嘉德殿,死寂得如同墳墓。
滴血刀尖的寒光,凝固在珠簾之外一寸。
董卓臉上的橫肉劇烈抽搐,眼底第一次掠過清晰驚疑。他下意識側頭,傾聽殿外動靜。
殿內殘餘宦官、侍衛,麵無人色,驚恐目光在煞氣騰騰的董卓和珠簾後狀若瘋魔的女人間瘋狂逡巡。
妖後?天譴?
荒謬!可笑!
念頭剛在董卓腦中升起——
“轟隆隆——!!!”
一聲無法形容的、仿佛要將整個蒼穹都劈裂開來的恐怖巨響,毫無征兆地、狂暴無比地炸響在所有人頭頂!
那不是普通的雷聲!
是九天震怒的咆哮!巨大的聲浪帶著毀滅性的力量,蠻橫穿透厚重的宮殿穹頂和牆壁,狠狠灌入每個人的耳膜,震得人靈魂顫栗!
整個嘉德殿的梁柱、窗欞、乃至腳下的金磚地麵,都在這滅世般的雷音中劇烈顫抖、!
殿內所有燭火,在這一聲驚雷之下,齊齊瘋狂搖曳,瞬間滅了大半!
光線驟然昏暗,如同鬼蜮!
緊接著,是死寂。一種比雷聲之前更加令人窒息、充滿毀滅性預感的死寂。
仿佛隻過了一瞬,又仿佛過了漫長一個世紀。
“嘩——!!!”
如同天河決堤!億萬斤冰冷的雨水,裹挾毀天滅地的氣勢,瘋狂傾瀉而下!
密集狂暴的雨點砸在琉璃瓦頂、漢白玉階、青石廣場上,發出震耳欲聾、連綿不絕的恐怖轟鳴!
一道刺目的、慘白的電光,如同猙獰巨蟒,撕裂殿門外混沌黑暗,瞬間將董卓那張因極度震驚而扭曲的臉、他手中滴血的環首刀、地上何進死不瞑目的頭顱、以及珠簾後何悠悠蒼白如紙卻挺得筆直的側影,映照得一片森然慘白!
“哐當——!”
一聲刺耳的金鐵交鳴!
董卓手中那柄欲取人性命的環首刀,脫手而出,沉重砸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麵上!刀身兀自震顫不休!
這位屠戮無數、視人命如草芥的西涼魔王,竟下意識後退了半步!那雙慣於殺戮的凶眼,第一次被名為“恐懼”的情緒徹底攫住!他死死盯著珠簾後那個模糊的身影,粗重喘息如同破舊風箱。
天天譴?!
難道這妖後真能溝通鬼神?!
珠簾之後,何悠悠挺直的脊背早已被冷汗浸透,身軀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
賭贏了!真的賭贏了!
那前世熬禿頭查的資料,是她的救命稻草!
她強撐著幾乎虛脫的身體,借著又一道撕裂天幕的閃電慘光,目光死死鎖定台階下心神劇震的西涼魔王。
必須趁他驚魂未定,徹底壓垮他!
“董仲穎!”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沙啞,卻刻意拔高,模仿著何太後居高臨下的冰冷威壓,每一個字都如同冰珠砸落,穿透震耳欲聾的暴雨聲,“天心示警,雷霆震怒!爾,可還要逆天而行,將這嘉德殿,化作煉獄血池?!”
她猛地抬起手臂,寬大袍袖再次指向殿外末日般的雨幕:
“看看這傾天之怒!聽聽這雷火之音!爾等悖逆,蒼天不容!本宮受命於天,執掌鳳印,豈容爾等魑魅魍魎在此放肆!還不給本宮——退下!”
“退下”二字,如同驚雷,再次在董卓耳邊炸響。
他龐大的身軀猛地一顫,臉上凶戾與驚疑瘋狂交織。他死死盯著珠簾後模糊卻散發詭異力量的身影,又瞥了一眼殿外末日般的狂暴雨幕,以及地上那柄震顫的環首刀。
一絲前所未有的、對未知力量的恐懼,如同冰冷毒蛇,終於鑽透了他那層用人命堆砌的凶悍外殼。
他喉結艱難滾動,臉上橫肉劇烈抽搐。
最終,那雙凶戾的鷹眼裡,泄露出忌憚和……退縮。
“哼!”
一聲包含不甘、驚怒,卻又色厲內荏的重重冷哼,從董卓鼻腔噴出。他沒有再看珠簾後的女人,猛地一甩玄色披風,轉身,帶著壓抑到極致的狂暴怒意,腳步沉重地踏過血泊,朝著殿外傾盆暴雨中走去!
殿內殘餘的親兵宦官,如夢初醒,慌忙連滾爬爬跟上,如同潮水般狼狽退去。
嘉德殿內,瞬間空曠。
隻剩下暴雨瘋狂敲打殿宇的轟鳴。
高台之上,何悠悠扶著鳳椅扶手,才勉強支撐搖搖欲墜的身體。
活下來了…竟然真的活下來了…
她攤開一直死死攥緊的左手,掌心早已被汗水浸透。
前世查的資料,救了她一命。
這亂世,這刀尖,她好像…暫時站穩了第一步?
然而,這口氣還沒喘勻——
殿外狂暴雨幕中,陡然傳來一陣極其沉重、極其迅疾、由遠及近的金鐵撞擊聲!
“鏗!鏗!鏗!”
那聲音穿透震耳欲聾的暴雨轟鳴,帶著無堅不摧的鋒銳和千軍辟易的凶悍!
殿門處殘存侍衛,發出一陣短促驚恐的騷動,慌亂向兩邊退開。
何悠悠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剛逼退一頭餓狼,難道又來了猛虎?!
一道身影!
極其高大、極其雄壯的身影,撞破厚重雨簾,挾著無邊的肅殺和沛然的威勢,一步踏入了嘉德殿!
冰冷的雨水順著他輪廓剛硬如岩石的臉龐滑落。一身玄鐵重甲,甲葉上水光淋漓。手中那杆巨大的兵器,方形的戟刃在昏暗光線下閃爍著幽冷的寒芒!
方天畫戟!
來人腳步沉重,無視地上何進尚未完全冰冷的屍體和刺目血泊,目光如電,穿透昏暗光線,直射高台之上,珠簾之後!
他步伐極快,幾步便已越過殿中血腥狼藉之地,來到鳳座高台之下。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移動的鐵塔,帶來的壓迫感比方才的董卓更加純粹、窒息!
何悠悠的心跳幾乎停止!腦中瞬間閃過呂布的名字!
來人站定,距離珠簾不過十步之遙。
暴雨在他身後咆哮,殿內死寂如淵。
下一秒,那高大如魔神的身影,竟猛地單膝跪地!
玄鐵重甲撞擊金磚地麵,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如同戰鼓擂動!
“末將呂布!”
聲音低沉、渾厚,如同金鐵交鳴,穿透雨幕。
“護駕來遲!太後受驚!”
呂布!真的是呂布!三國第一猛將!
巨大的衝擊讓何悠悠腦中一片空白,隻能死死盯著珠簾外單膝跪地、氣勢迫人的身影。
呂布微微低著頭,保持著臣服姿態。
然而,就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
他竟緩緩地、抬起了頭!
方天畫戟那冰冷堅硬的戟刃,以一種極其微妙的角度,恰到好處地、帶著近乎挑釁般的優雅,輕輕向上挑開了幾串劇烈晃動、遮擋視線的赤金珠簾!
“嘩啦”
珠玉碰撞,清脆驚心。
殿內殘存搖曳燭光,終於毫無遮擋地傾瀉而下,照亮了珠簾之後,那張蒼白、驚惶、卻因剛剛經曆生死一線而意外褪去柔弱、顯露出玉石般脆弱又堅韌神情的臉。
呂布那雙如同燃燒著暗金火焰的眼眸,穿透了珠簾被挑開的縫隙,如同最精準的箭矢,猛地、毫無阻礙地撞進了何悠悠的眼底!
那眼神,銳利如鷹隼,帶著審視獵物般的穿透力,更深處,翻湧著毫不掩飾、近乎滾燙的驚豔和濃烈到化不開的探究與占有欲!
四目相對!
時間凝固。
狂暴的雨聲,濃重的血腥,冰冷的宮殿,都成了模糊背景。唯有那兩道目光,在昏暗光線中激烈碰撞、糾纏!
何悠悠感覺像是被那目光釘在了鳳椅上。
那眼神太過直白熾熱,充滿原始的野性和欲望,讓她這具深宮婦人的身體本能戰栗,卻又讓靈魂深處那個現代編劇何悠悠,感到荒謬刺激。
呂布的唇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勾了一下,一個轉瞬即逝、顛倒眾生的弧度。他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比剛才更沉更緩,每一個字都像帶著鉤子:
“太後”
“鳳儀之姿,灼灼耀目。”
“末將呂布,願為太後,鞍前馬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