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透病房紗窗時,肖鋒正用濕毛巾給母親擦手。
一夜未合眼的他眼眶泛青,指節因長時間握筆微微發僵,卻仍仔細避開母親手背的針孔。
監護儀的滴答聲裡,他聽見走廊傳來皮鞋叩地的輕響——是林主任。
“肖同誌。”林正雄提著印著“市衛健委”字樣的水果籃,進門時放輕了腳步。
六十歲的老調研員鬢角灰白,鏡片後的目光卻像晨霧裡的山溪般清亮,“昨晚看了你發的報告,數據鏈能從鎮裡串到縣裡,不容易。”
肖鋒直起腰,後頸的酸麻順著脊椎往上竄。
他接過林主任遞來的保溫杯,指尖觸到杯壁的溫度——是溫熱的蜂蜜水。
“林主任,我母親就醫那天,120到廣場用了23分鐘,從廣場到醫院又用了24分鐘。”他聲音發啞,喉結滾動,“報告裡每個數字,都是我蹲在急救站抄了半個月本子記下來的。”
林正雄放下水果籃,籃底壓著份《市基層醫療改革征求意見稿》。
他伸手碰了碰肖鋒攤在床頭的筆記本,扉頁上“肖鋒”二字剛勁有力,旁邊用鉛筆歪歪扭扭寫著“鋒兒加油”——是肖母清醒時的字跡。
“你這報告,比我上周在南河鎮聽的彙報實在十倍。”他壓低聲音,“下周三上午九點,來我辦公室,咱們細聊聯動機製的落地。”
肖鋒的手指無意識攥緊被單。
三年前周梅甩了他去攀副鎮長兒子時,說的就是“你這種悶葫蘆,這輩子都掀不起浪”;
三個月前趙國棟把本該他牽頭的年終總結塞給新來的實習生時,拍著他肩膀笑“小肖文筆好,多幫襯新人”。
可現在,林主任的話像把鈍刀,慢慢劃開他這些年攢在心裡的憋屈。
“謝謝領導。”他垂眼盯著母親插滿管子的手,“我就想讓老百姓等救護車時,少凍一會兒。”
鎮政府大會議室的吊扇轉得嗡鳴時,趙國棟正捏著搪瓷茶杯。
早會開到一半,黨政辦小孫湊過來,手機屏幕亮著本地論壇:“趙委員,您看這帖子——‘深夜病房裡的基層乾部’,底下評論都在說肖主任呢。”
趙國棟的指節在杯壁上扣出白印。
照片裡肖鋒弓著背寫材料的側影他再熟悉不過——上回鎮裡搞文明鎮創建,這小子也是熬了三個通宵整理台賬,最後被他以“年輕人要學會分享榮譽”為由,把功勞算在自己親戚頭上。
“市衛健委的林主任都親自去探望?”他盯著照片裡那頁寫滿數據的紙,喉結動了動,“小孫,去把肖鋒的年終總結拿來我看看。”
“趙委員,肖主任的總結昨天就交李文書了。”小孫縮了縮脖子,“李文書說寫得特彆紮實,還說要拿給張鎮長當參考。”
“紮實?”趙國棟冷笑一聲,茶杯重重磕在桌上,濺出的茶水洇濕了會議記錄。
他望著窗外曬得發白的玉蘭樹,想起上個月肖鋒悄悄幫老周頭解決宅基地糾紛時,也是這副悶聲不響的勁頭——等他反應過來,老周頭已經帶著感謝信堵在鎮長辦公室了。
“年輕人,彆太急著露頭。”他嘀咕著,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上午十點半,肖鋒回到鎮政府時,白大褂的王大夫正等在樓梯口。
“肖主任。”王大夫翻著病曆本,目光掃過他眼下的青黑,“你母親的情況穩定了,不過顱內血腫還是得手術。”
他合上本子,指節在封皮上敲了兩下,“我找縣醫院神經外科張主任通了氣,他說可以給加個急。費用方麵……”
肖鋒攥著母親的檢查單,忽然注意到王大夫睫毛顫了顫。
上周他陪母親做ct時,這大夫還冷著臉說“排隊去”,現在卻主動提綠色通道。
“王大夫,是不是有什麼話要跟我說?”他放輕聲音,像從前幫社區調解時那樣。
王大夫頓了頓,視線飄向走廊儘頭的公告欄——那裡貼著市衛健委關於基層醫療調研的通知。
“林主任今早給我打了電話。”他壓低聲音,“說有個青雲鎮的乾部寫了份報告,讓我多關照患者家屬。肖主任,你這報告……”
肖鋒心裡透亮。
林主任的關注像把鑰匙,打開了原本鎖著的門。
他衝王大夫點點頭:“謝謝,我記著這份情。”轉身時,後頸傳來灼燒般的視線——趙國棟正站在二樓欄杆後,手裡的總結稿被攥出褶皺。
“小肖。”趙國棟倚在辦公室門框上,指節敲了敲掉漆的木頭,“年終總結的事,你沒意見吧?”
肖鋒停住腳步。
三天前趙國棟把總結任務推給實習生時,說的是“新人需要鍛煉”;現在看報告被上麵關注了,倒來問他意見。
“趙委員安排的工作,我自然沒意見。”他垂眼盯著對方鋥亮的皮鞋尖,“就是實習生小張寫的那部分,數據引用不太準,我改了兩處。”
趙國棟的嘴角抽了抽。
他看見肖鋒胸前的黨徽閃著微光,想起上次民主生活會上,這小子當著全體乾部的麵,指出他分管的民政資金發放有漏洞——當時他拍桌子罵“年輕人亂說話”,可後來審計下來,還真讓肖鋒說中了。
“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他扯出個笑,眼神卻像淬了冰,“彆總熬夜,容易出岔子。”
肖鋒沒接話。
他望著趙國棟轉身時晃動的背影,想起筆記本裡夾著的那張120調度記錄——上麵清楚記著,母親暈倒那天,鎮裡的急救車正在送趙國棟的親戚去城裡看病。
有些賬,該算算了。
傍晚的醫院走廊飄著飯香時,鄭敏母親提著保溫桶推開病房門。
“小肖,趁熱吃。”她掀開蓋子,白菜燉豆腐的熱氣騰起來,模糊了肖鋒的眼鏡,“你媽今天攥了我手一下,雖然輕得跟貓爪子似的。”
肖鋒的手一抖,湯勺“當”地掉進碗裡。
他撲到床前,握住母親纏著紗布的手:“媽,是我,鋒兒在這兒。”監護儀的數值微微波動,像極了小時候他發燒時,母親貼在他額頭上的掌心溫度。
夕陽從窗戶斜照進來,在肖鋒背上鍍了層金邊。
他聽見母親喉嚨裡發出極輕的“嗯”聲,像是被風吹散的歎息。
低頭時,正撞見母親的眼皮在顫動——不是無意識的抽搐,是那種努力想要睜開的,細細的、執著的顫動。
“媽,你再等等。”他湊到母親耳邊,聲音輕得像怕驚飛了蝴蝶,“等你醒了,我給你看我寫的報告。你不是總說,鋒兒寫的字,比你調解的協議書還工整麼?”
監護儀的滴答聲裡,肖母的睫毛又顫了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