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點,鎮政府值班室的電話鈴炸響時,肖鋒正蹲在走廊儘頭的開水間煮速溶咖啡。
不鏽鋼杯底結著層淺褐色的咖啡漬,像塊凝固的舊傷疤,在晨光中泛著微澀的金屬光澤。
熱水剛衝下去,一股濃烈的苦香就撲麵而來,混合著樓道裡潮濕的黴味。
“肖書記!”
值班員小劉的聲音帶著哭腔,話筒裡隱約能聽見此起彼伏的手機震動聲,像是某種急促的鼓點:“縣應急辦通報,西溝村有三十多戶村民正往村口聚集,說是要集體去市信訪局!”
“村主任老周剛才打來電話,說老趙帶頭在喊‘補償款被截了’,現在村口的中巴車都聯係好了……”
肖鋒的手指在杯壁上掐出白印,掌心傳來微微的刺痛。
他記得三天前走訪西溝村時,老趙還蹲在田埂上抽旱煙,粗糙的手掌撫過剛抽穗的稻子,說“政策要是真能落實,我給你們磕三個響頭”。
怎麼一轉眼就成了上訪帶頭人?
“小劉,把應急辦的通知轉發我手機。”他壓著聲音,轉身往辦公室跑,鞋跟在瓷磚上敲出急鼓點,“通知鄭敏和張律師十分鐘後到我辦公室,讓財政所把西溝村近三年的征地補償發放記錄調出來,要紙質版。”
推開辦公室門時,晨霧正順著窗縫往裡鑽,把牆上的“為人民服務”錦旗浸得濕漉漉的。
空氣中浮著一絲鐵鏽味,窗簾輕輕飄動,仿佛有人剛剛離開。
肖鋒抓起鼠標點開郵箱,縣應急辦的通報掃描件還帶著電子章的紅,最下麵一行標注著“預警等級:橙色”。
“咚咚”,鄭敏的敲門聲比約定時間早了兩分鐘。
這個剛轉正的女科員抱著一摞文件,發梢還沾著晨露,走進來時帶進一陣清冷的空氣:“肖書記,財政所的記錄調來了。西溝村去年的征地補償是按一類耕地標準發放的,每畝十萬——”
“但村民說隻拿到六萬五。”肖鋒抽出最上麵那份《補償款發放簽收表》,手指劃過最後一列簽名,紙麵略顯粗糙,墨跡有些暈染,“這裡顯示每戶都簽了字按了手印,金額是十萬整。”
他翻到背麵的銀行流水單,瞳孔微微收縮——轉賬備注欄裡,“青苗補償”四個字像根細針紮進視網膜。
“鄭敏,聯係市自然資源局的孫工,讓他帶著衛星影像和征地紅線圖立刻來西溝村。”肖鋒把文件拍在桌上,玻璃鎮紙“當啷”一聲跳起來,“再讓張律師準備補償政策解讀材料,重點標青苗費的發放條件。”
上午九點,西溝村村委會的會議室裡,長條木桌被拍得嗡嗡作響。
老趙的粗布褲管沾著泥點,指節抵在肖鋒麵前的政策文件上:“嘴上說十萬一畝,到賬就剩六萬五!你們當老百姓是睜眼瞎?”他脖頸上的青筋鼓成蚯蚓,煙味混著汗味直往人鼻子裡鑽。
“趙叔,您看這個。”肖鋒沒接話,衝門口招了招手。
孫工抱著個牛皮紙筒擠進來,老花鏡滑到鼻尖,動作比平時慢了半拍——顯然是從家裡直接趕過來的。
鋪開衛星影像圖時,他的手指在“西溝村2組”的位置敲了敲:“這是去年十月的衛星圖,紅色虛線是征地紅線,您家的地在紅線內,但當時地裡種著晚稻。”
“青苗費是按作物價值單獨核算的。”張律師翻開《土地管理法實施條例》,指尖停在某一頁,“條例第二十六條明確,青苗補償費歸實際投入人所有,需要等作物收割、驗收後再發放。您去年十一月簽的補償協議,可晚稻是十二月才收完的。”
老趙的手慢慢垂下去。
他盯著影像圖裡自家那塊泛著綠光的稻田,喉結動了動:“那、那剩下的三萬”
“鎮財政所已經和農科站對接過,您家的青苗評估報告三天前就批下來了。”鄭敏遞過一個牛皮紙袋,封麵上“西溝村青苗補償”的字跡還帶著打印機的溫熱,“這是您家的明細,包括稻種、化肥、人工成本,還有農科站的驗收單。”
會議室突然靜了。
窗外的麻雀撲棱著飛過屋簷,撞得窗紙簌簌響。
老趙翻到最後一頁,看見自己歪歪扭扭的簽名——那是收割當天在田埂上簽的驗收確認單。
他突然抬起頭,臉上的紅潮褪成灰白:“我、我聽隔壁村老錢說”
“趙叔,有疑問咱們當場解決。”肖鋒把保溫杯推過去,杯壁還留著他掌心的溫度,“今天開始,鎮裡在村頭小賣部設臨時谘詢點,我讓小王帶著電腦和打印機蹲三天,您和鄉親們有什麼不清楚的,隨時來查流水、看文件。”
散會時已近中午。
肖鋒站在村委會門口,看鄭敏搬著桌椅往小賣部走,張律師蹲在牆根給幾個老頭解釋法律條款。
老趙沒走,蹲在台階下卷旱煙,煙紙在風裡打旋兒,落進他腳邊的泥坑裡。
“肖書記。”村支書老周湊過來,聲音壓得像蚊子叫,“我聽治保主任說,老趙這兩天跟外村的王瘸子走得近。那王瘸子去年因為組織上訪被訓誡過,手裡還捏著幾張‘上訪專業戶’的名片”
肖鋒望著老趙佝僂的背影,突然想起今早翻到的補償記錄裡,有幾戶人家的簽名筆體格外工整——和老趙那歪扭的字跡截然不同。
他摸出兜裡的薄荷糖,糖紙已經被體溫焐得發軟,剝開時“嘶啦”一聲響。
當晚十點,鎮政府三樓的燈還亮著。
肖鋒趴在桌上,麵前堆著五本《基層信訪案例彙編》,重點頁都被他用紅筆圈了又圈。
電腦屏幕泛著冷光,顯示著“聽證申請模板”的文檔,最後一行寫著:“申請人需提供證據材料,證明補償標準存在不合理性。”
“叩叩”,敲門聲驚得他抬起頭。
蘇綰抱著個檔案盒站在門口,發梢沾著夜露,外套還帶著風的涼意:“省改革辦要的治理報告,我幫你整理了部分案例。”
她把盒子推過來,瞥見屏幕上的模板,眉梢微挑:“打算用聽證程序?”
“老趙不是真的想鬨。”肖鋒轉動鋼筆,筆尖在“聽證”兩個字上戳出個小坑,“他是被人當槍使了。但如果能引導他走法律程序,既能堵住背後人的嘴,也能給其他村民做個示範。”
蘇綰沒接話,隻是把一份文件抽出來推到他麵前。
封皮上“南嶺村征地聽證會議紀要”幾個字讓肖鋒眼睛一亮——那是鄰縣剛結案的成功案例,補償標準最終上調了百分之十五。
次日上午九點,肖鋒在村委會旁的老槐樹下找到老趙。
老人正蹲在石磨旁修農具,鏽跡斑斑的鋤頭在他手裡翻轉,像在擺弄什麼寶貝。
“趙叔,這是南嶺村的聽證材料。”肖鋒把文件放在石磨上,陽光透過槐葉灑下來,在“聽證”兩個字上織出金斑,像某種希望的象征,“他們村當時的情況和咱們差不多,後來通過聽證程序,補償標準重新核算了。”
老趙的手頓住了。
他抬起頭,眼角的皺紋裡還沾著草屑:“真能……重新算?”
“隻要您能提供證據,證明補償標準不合理,我幫您聯係市自然資源局、司法局,全程陪著走程序。”肖鋒蹲下來,和他平視,“但咱得按規矩來,不能帶著鄉親們往市裡跑,您說呢?”
老趙盯著文件看了很久。
風掀起頁腳,露出裡麵夾著的聽證流程圖,像條彎彎曲曲的小路。
他突然伸手抹了把臉,指節蹭過眼角時,肖鋒看見有水光閃了閃:“我、我得和老伴兒商量商量”
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
肖鋒站在村委會門口,望著遠處田埂上三三兩兩的村民——有的蹲在谘詢點前看電腦,有的舉著補償明細在討論。
老趙的背影已經融進暮色裡,隻留個模糊的輪廓。
手機在兜裡震動,是蘇綰發來的消息:“南嶺村的王主任說明早八點有空。”
肖鋒望著天邊最後一縷霞光,把手機揣回兜裡。
風掠過稻田,掀起層層波浪,像片泛著金光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