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半,肖鋒床頭的老式鬨鐘剛響第一聲,窗外就炸開了喇叭的刺啦聲。
那聲音像是撕裂夜幕的刀,劃破了小鎮本該寧靜的早晨。
他掀開毛巾被坐起來,聽見鎮廣播站的大喇叭正用刺耳的電流音循環:“關於趙二狗涉嫌違法占地及暴力傷人事件,現正式立案調查——”每一個字都像釘子一樣紮進耳朵,敲在心頭。
枕頭邊的手機震了震,是王建國發來的語音:“肖科!我奶在院裡轉圈呢,手裡攥著我爸的遺照,說要去廣播站底下聽!”
肖鋒扯過襯衫往身上套,瞥見鏡子裡自己眼下的青黑——昨晚整理材料到淩晨三點,此刻倒像被這聲通告衝散了困意。
他摸出降壓藥吞了兩顆,下樓時聽見隔壁張嬸在樓道裡喊:“老李家的,趙二狗要被查啦!”她的語氣中藏著壓抑多年的憤怒,仿佛終於等到這一刻。
鎮政府大院外的梧桐樹下,王大娘正踮著腳往廣播站方向張望。
她藍布包的邊角磨得發白,此刻卻被攥得發皺,遺照玻璃上還沾著她晨跑時蹭的草屑。
風掠過樹葉,帶起一陣沙沙聲,也吹亂了她鬢角的白發。
“肖科!”她遠遠看見肖鋒,顫巍巍迎上來,眼眶紅得像浸了水的枸杞,“昨兒後半夜我就聽見廣播員小孫在試音,說是鎮裡下的緊急通知——”她說話時手指微微顫抖,掌心沁出細密的汗珠。
“大娘,您先坐。”肖鋒扶她在石凳上坐下,瞥見不遠處幾個扛鋤頭的漢子湊在一塊兒,煙卷在指縫間明滅。
穿膠鞋的劉二叔把草帽往腿上一摔:“早該查了!前年我家房後那片地,趙二狗非說屬他承包,帶人砸了我半車玉米!”
旁邊紮頭巾的婦女接口:“還有我家小慧,上個月被他手下推溝裡,說是擋了施工——”
肖鋒看了眼手表,七點整。
他摸出手機給李誌勇發消息:“人到齊了?”幾乎秒回的“在派出所候著”讓他喉結動了動。
老書記說的“掀屋頂先落灰”,如今灰落儘了,該動真格的了。
上午十點,鎮政府大會議室的吊扇轉得嗡嗡響。
風扇葉片切割空氣的聲音與屋內的緊張氣氛交織在一起,令人莫名煩躁。
肖鋒站在投影儀前,身後的白幕布上投著趙二狗的宅基地審批圖——紅筆圈出的“200平米”,和測繪隊實測的“317平米”形成刺目的對比。
紙頁摩擦的沙沙聲中,他抽出一張皺巴巴的紙,舉到鏡頭前,“這是王秀蘭老人提供的協議。甲方趙二狗,乙方王秀蘭,落款按印處的指紋還清晰。但協議內容不是‘補貼收據’,而是‘自願放棄宅基地所有權’——”
“放你娘的屁!”趙二狗突然踹翻椅子,花襯衫滑落在地。
他額角的疤被漲得發紅,“我簽的是補償款收條,這老東西偷換——”
“肅靜。”肖鋒聲音不大,卻像塊石頭砸進沸水。
他按下遙控器,執法記錄儀的錄像開始播放:畫麵裡,王大娘家的土牆上布滿酒瓶子砸出的裂痕,王建國抱著碎了一角的遺照哭,趙二狗的聲音混在罵罵咧咧裡:“老不死的,再鬨連你棺材板都掀了!”台下有人輕輕吸氣,有人低語,空氣中彌漫著壓抑的情緒。
張村的老支書拍著桌子喊:“作孽!去年我家小子結婚,他非說婚車壓了他的地,要五千塊買路錢!”趙二狗的臉瞬間煞白,剛要撲過來,會議室的門“哐當”被撞開。
李誌勇帶著四個民警衝進來,警服袖子卷到胳膊肘,亮著警官證:“趙二狗,涉嫌尋釁滋事、非法占地,依法刑事拘留。”
“呢他媽的!”趙二狗抄起桌上的搪瓷缸砸過去,沒砸中李誌勇,卻磕在牆上迸出個坑。
他撲向最近的民警,被反剪雙臂按在地上時還在喊:“趙國棟是我堂哥!你們敢動我?他不會放過——”
“上銬。”李誌勇扯著他後衣領,鐵銬碰撞的聲響讓全場瞬間靜得能聽見吊扇的嗡鳴。
直到趙二狗被拖出會議室,不知誰帶頭鼓了掌,緊接著是此起彼伏的“好”“該抓”,幾個村乾部紅著臉跟著拍手,王大娘捂著臉哭出了聲,眼淚把藍布包都洇濕了。
下午三點,派出所的走廊裡全是來提供線索的村民。
陽光透過窗欞灑進來,照亮他們臉上久違的笑容。
肖鋒剛回到辦公室,門就被敲響——王大娘帶著二十幾個村民擠進來,最前麵的小夥子舉著張紅紙:“肖科,這是我們聯名寫的感謝信!”信紙上的字歪歪扭扭,有的用鉛筆,有的用紅漆,最上麵是王大娘顫巍巍的簽名。
“你是我們真正的父母官。”她抓住肖鋒的手,掌心全是老繭,“我男人要是活著,肯定要給你磕個頭——”她的話語中夾雜著哽咽,指尖微涼。
“大娘,這是我該做的。”肖鋒喉嚨發緊,看見窗外的梧桐樹上落了群麻雀,嘰嘰喳喳像是在念信裡的字。
遠處傳來孩子們的笑聲,幾個小娃娃追著蝴蝶跑過,其中一個舉著根冰棍,紅汁兒滴在青石板上,像朵綻開的花。
手機在褲袋裡震動,是蘇綰的消息:“省裡已經關注此事,建議儘快啟動村級治理整頓。”
傍晚的風卷著槐花香爬上鎮政府樓頂。
風中夾雜著一絲清甜,拂過他的麵龐,帶來片刻的寧靜。
肖鋒倚著欄杆,望著大院裡掛起來的三麵錦旗——“為民除害”“青天再世”“政通人和”,最邊上那麵還沾著新鮮的漿糊。
陽光映照下,金色字體熠熠生輝。
縣委辦公室的百葉窗拉得嚴嚴實實。
趙國棟把手機摔在桌上又撿起來,屏幕亮了又滅,滅了又亮——是趙二狗手下發來的視頻,畫麵裡堂弟被按在地上,臉貼著水泥地罵他的樣子。
他捏著手機的指節發白,聽見走廊裡有人說話:“趙副縣長,李書記找您——”
“就來。”趙國棟應了一聲,轉身時瞥見窗台上的全家福。
照片裡,他和趙二狗小時候蹲在田埂上,二狗手裡舉著隻螞蚱,笑得露出缺了的門牙。
他摸出根煙點燃,火星在暮色裡明滅,直到手機突然震動——鎮派出所的號碼跳出來時,他的手猛地抖了下,煙灰簌簌落在褲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