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點,肖鋒站在寫字樓電梯裡,西裝口袋裡裝著對折兩次的信紙。
鏡麵映出他的臉,眼尾泛著更深的青黑——昨夜他在出租屋的小台燈下寫了三版辭職信,最後撕了前兩版,隻留一句“因個人職業規劃調整,特申請離職”。
空氣中彌漫著電梯間特有的金屬冷香,他不自覺地捏了捏衣角。
“叮——”23樓到了。
電梯門緩緩開啟,前台小妹正咬著煎餅果子,油香混著辣醬味撲鼻而來。
她見肖鋒過來,下意識把塑料袋往桌底藏:“肖法務早。”
他點頭回應,腳步未停。
經過茶水間時,周梅的笑聲從裡麵飄出來,帶著幾分得意:“李總說下季度要升我做部門副總監,到時候啊……”
走廊儘頭,王主任的辦公室門虛掩著,他敲了兩下,輕輕地推開門。
人力資源部主管正端著馬克杯吹涼咖啡,抬頭看見他時,杯沿在桌麵磕出輕響:“肖鋒?不是說裁員名單下周三才公布麼?”
空氣裡漂浮著咖啡的焦苦味,還有一絲舊紙張的黴氣。
肖鋒把辭職信放在他堆滿文件的桌上,紙角壓到一份《公司裁員補償方案》上:“我主動離職,裁員就不麻煩公司了。”
王主任的眉毛挑了挑,咖啡杯放得很慢,杯底與木桌摩擦出刺啦聲。
他伸手抽走辭職信掃了兩眼,又抬頭看肖鋒:“上周周主管還說你‘死皮賴臉不肯走’,合著是早有打算?”
肖鋒沒接話,目光落在王主任左手無名指的婚戒上——漆色斑駁,露出底下的銅色,摸上去像是某種廉價的金屬質感,和他昨天在包廂裡摸工牌時,金屬牌麵硌手的觸感很像。
“要去考公?”王主任突然笑了,指節敲了敲辭職信,“我侄子去年考街道辦,筆試第二麵試被刷,現在還在家啃老。體製內沒你想的那麼好考。”
肖鋒喉結動了動,隻說了兩個字:“試試。”
王主任的笑更深了,像是看小孩過家家:“行吧,離職手續下午來辦。”
他低頭翻抽屜找離職申請表,再抬頭時,肖鋒已經走到了門口。
“肖法務。”王主任突然喊住他,“周主管今早說要調你去年的績效表……”他拖長了尾音,“說是要核對裁員補償。”
肖鋒背對著他,手搭在門把上,指尖傳來冰冷的金屬觸感,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夜晚:
周梅舉著手機錄像,李昊的手按在他椅子靠背上,溫熱的掌心像是在宣示領地。
“勞煩王主任替我轉告周梅!”肖鋒轉身時表情平和,“我昨晚已經把近三年的合同、考勤、績效記錄全部打包發到法務部的公共郵箱了。”
王主任的鋼筆“啪”地掉在桌上,墨汁濺在紙上,暈開一團黑色。
肖鋒路過茶水間時,周梅正在倒咖啡,李昊斜倚在微波爐旁,手裡拿著手機,彼此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哎喲,這不是咱們的北大高材生嘛。”周梅端著杯子,語氣中透著譏諷,“聽說你要去考選調生?嘖嘖,真是屈才了。”
李昊笑著接口:“是啊,這麼聰明的人,留在我們這種小廟確實委屈了!以後要是當了大官,可彆忘了我們這些老同事哦。”
肖鋒不動聲色地打開茶水間的冰箱,取出一瓶礦泉水,瓶身冰涼貼著手掌,讓他想起昨夜寫完辭職信後那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你們消息倒是快。”他擰開瓶蓋,清冽的水流滑入喉嚨,緩解了心中的煩躁。
“能不快嗎?”周梅冷笑,“你在群裡發的那個郵件,大家可都看到了,你說你一個法務,跑去考公務員,這不是浪費資源是什麼?”
“就是。”李昊故作惋惜地搖頭,“你要是早點走人,也不至於現在連個正式崗位都沒有,還得去碰運氣,聽說選調生競爭比都十幾比一了。”
肖鋒放下水瓶,眼神平靜得像一麵湖:“那正好練練我的心理素質。”
他轉身離開時,身後傳來一陣低笑,像是風中搖晃的枯枝。
走出寫字樓時,肖鋒把西裝搭在臂彎。風卷著細雪鑽進領口,帶著初冬的寒意,卻讓他覺得比在空調房裡痛快得多。
從公司出來,路過街角舊書攤時,帆布篷被風掀起一角,露出半排落灰的舊書——《官場現形記》《厚黑學》《孫子兵法》。
攤位邊還掛著幾串風鈴,風吹過時發出清脆的聲響,像是某種古老的召喚。
“小夥子,瞧兩本?”攤主是個戴毛線帽的老頭,正用草繩捆紮舊雜誌,煙卷在指縫間明滅,“這《孫子兵法》可是好東西,我收來的時候裡麵還有老秀才的批注。”
肖鋒蹲下身。
書皮是暗黃色的,邊角卷得像被人反複摩挲過,翻開第一頁,果然有鋼筆寫的小楷:“兵者,詭道也。示弱非弱,藏鋒待時。”墨跡褪成淺褐色,卻比新印的字更紮眼。
他想起前不久在酒店包廂,周梅說“你這種沒背景的,在社會上就是個廢物”;
想起李昊拍著他椅背說“肖同學,這位置我替你坐會兒”;
想起王主任剛才看他時,像在看一隻自己撞進籠子的麻雀。
“多少錢?”他指尖撫過那行批注,粗糙的紙麵刮得皮膚微癢。
“二十。”攤主眯眼笑,“算你交個朋友。”
肖鋒摸出錢包,裡麵隻剩三張皺巴巴的百元鈔——這是他這個月的生活費。
他把錢遞過去時,老頭突然說:“你這相,是要走條難路。”見肖鋒抬頭,又笑,“彆介意,我年輕時在文化館抄過幾年麵相書。”
肖鋒把書塞進帆布袋,轉身往家走。
雪粒打在臉上,冰涼刺骨,他摸了摸布袋裡的硬殼書,突然覺得掌心發燙。
“小鋒回來啦?”母親開家門時係著藍布圍裙,圍裙兜裡還塞著調解記錄本,“今天怎麼這麼早?”
肖鋒換鞋時,聞到廚房飄來蘿卜燉排骨的香,湯裡夾雜著薑片與白胡椒的味道,溫暖而熟悉。
母親的手搭在他肩上,比平時涼——她剛從社區回來,自行車後座的棉墊還沾著雪水。
她的手掌輕輕拍了拍他肩膀,帶著些許鼓勵。
“辭職了。”他脫外套時,帆布袋滑下來,《孫子兵法》露了一角。
母親的手頓了頓,沒說話。
她眼角的細紋被暖光照得很軟,像小時候他摔破膝蓋時,她蹲下來給他貼創可貼的表情。
“我打算考選調生。”他把布袋裡的《孫子兵法》拿出來,“去基層。”
母親轉身往廚房走,鍋鏟碰在瓷盆上叮當作響。
肖鋒以為她要責備,卻聽見她喊:“洗手吃飯,排骨快涼了。”
飯桌上,母親給他夾了塊排骨,骨髓已經被燉得透亮:“你爸當年在紡織廠當學徒,被師傅罵‘榆木腦袋’罵了三年。後來廠子改製,他帶著二十幾個工人搞技術革新,現在不也成了車間主任?”
她用調羹舀了勺湯,“你小時候總問我,調解矛盾為什麼要先聽雙方罵完。我跟你說,人隻有把氣撒完了,才聽得進理。”
肖鋒盯著碗裡的湯,熱氣模糊了視線。
他想起母親調解鄰裡糾紛時,總搬兩個小馬紮讓雙方坐著說,自己蹲在中間記筆記——表麵上是示弱,其實把對方的破綻全記在本子上了。
深夜十一點,出租屋的台燈亮著。
肖鋒翻開《孫子兵法》,泛黃的紙頁在燈下泛著暖光。
“計篇”裡的字他早讀過,此刻卻像突然活了:“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他摸出筆記本,鋼筆尖懸在紙頁上,墨跡落下時帶起細小的飛白: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示弱於敵,蓄勢而發。周梅要查績效——示她以弱,早備材料;李昊占我位置——示他以退,記他越界。”
筆鋒頓了頓,又添一句:“官場如戰場,先藏鋒,再亮劍。”
次日上午九點,肖鋒坐在電腦前,省委組織部官網的選調生招考公告在屏幕上展開,“基層崗位”四個字被他用紅筆圈了又圈。
他填學曆時,鼠標在“北大法學院”那欄停了兩秒——這是他曾經羞於提起的標簽,現在卻覺得像把鈍了多年的劍,該磨磨了。
“提交”鍵是亮藍色的,他盯著看了三分鐘,最後點擊時,窗外的雪停了。
陽光透過紗窗落在筆記本上,《孫子兵法》攤開的那頁,“攻其無備,出其不意”八個字被照得發亮。
夜裡十一點半,肖鋒定好鬨鐘。
五點的鬨鈴音他設成了父親工廠的汽笛聲——那是他小時候最熟悉的聲音,總在天還黑著時響起,催促著什麼人起身,去掀翻些舊東西。
他躺下時,聽見窗外有麻雀撲棱翅膀的聲音。
有些劍,也該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