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清源縣(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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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皂隸一臉不耐,一腳踹開老農:“滾開!府尊大人有令,今歲丁銀提前征收,抗命者枷號示眾!沒錢?沒錢賣兒賣女賣老婆去!再囉嗦,打斷你的狗腿!”

周圍百姓敢怒不敢言,幾個膽大的也隻是小聲議論:“造孽啊……去年旱,今年蟲,哪有餘糧換銀子交丁稅……”

“聽說京裡新來的林青天要搞什麼‘攤丁入畝’,把丁稅攤進田稅裡,田多的多交,田少的少交,沒田的不用交!要是真能行,咱們就有活路了啊!”

“噓!噤聲!讓官差聽見,抓你去吃牢飯!那都是沒影的事兒!官老爺們能舍得割自己的肉?”

林逸聽著樓下議論,看著那老農絕望的臉,心頭一股邪火蹭蹭往上冒。這就是他“攤丁入畝”要革除的弊政!活生生的人間慘劇!他拳頭捏得咯咯響,袖中的碎瓷片硌硌著手心,真想現在就掏出密旨砸在那幫狗腿子臉上!

就在這時,客棧門口一陣騷動。一輛裝飾華麗、由兩匹健馬拉著的黑漆馬車緩緩停下。車簾挑起,一個身著寶藍色團花綢袍、約莫四十許的中年人,在一個管家模樣的人攙扶下走了下來。此人麵容白淨,保養得宜,三縷長須,眼神透著精明,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溫和笑容。

掌櫃的早已屁顛屁顛迎了上去,點頭哈腰:“哎喲!霍老爺!什麼風把您吹來了?快請快請!雅間給您備著呢!”

霍老爺?林逸腦中飛快閃過魏大伴臨行前塞給他的一份“地方關係簡要”密報:彰德清源霍氏,地方豪族,田產眾多,據說與漕幫、糧商皆有勾連,在彰德府樹大根深,連知府都要給幾分薄麵。家主霍啟良,捐了個同知銜,人稱“霍半城”!

目標出現了!

霍啟良目光掃過大堂的混亂,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隨即又舒展開,對掌櫃道:“些許喧鬨,無妨。給這些差爺上壺好茶,算我的。” 聲音不大,卻自有一股威嚴。那幾個皂隸見了他,囂張氣焰頓時收斂不少,對著霍啟良拱了拱手:“霍老爺仁義!” 然後惡狠狠地瞪了那些農夫一眼,推搡著走了。

霍啟良這才轉向那被踹倒的老農,親自上前將他扶起,語氣溫和:“老人家,摔著沒有?家裡有難處?” 說著,示意管家掏出一小塊碎銀塞到老農手裡。

老農拿著銀子,如同捧著烙鐵,又是感激又是惶恐:“霍老爺……這……這使不得……”

“拿著吧,解解燃眉之急。”霍啟良拍拍他的手,歎口氣,“唉,這丁稅催逼,確實苛酷了些。老夫也曾上書府衙,言明民生艱難,望能寬限。奈何……唉,官身不由己啊!” 他一臉悲天憫人,仿佛真是心係百姓的父母官。

樓上窗後的林逸,差點沒把隔夜飯吐出來。這老狐狸,演技比他這個翰林編修還精湛!一邊默許甚至縱容官府催逼丁稅,逼得小民賣田賣地,一邊又跳出來當好人施舍點碎銀子收買人心!那些被逼得破產的田地,最後十有八九都落入了誰的口袋?還不是他霍家!

這時,霍啟良仿佛不經意地抬頭,目光正好與林逸探究的眼神對上。霍啟良微微一愣,隨即臉上露出和煦的笑容,對著林逸拱了拱手:“這位公子器宇不凡,不知高姓大名?可是遠道而來?”

林逸心中冷笑:來了!這“偶遇”可真夠巧的。麵上卻立刻換上一副受寵若驚的學子模樣,快步下樓,對著霍啟良深深一揖:“學生林逸,遊學至此,見過霍老爺!久聞霍老爺樂善好施,急公好義,乃清源萬家生佛,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這馬屁拍得又響又自然,連霍啟良身後的管家嘴角都忍不住抽了一下。

霍啟良眼中精光一閃,哈哈大笑,上前虛扶:“林公子過譽了!老夫不過儘點本分罷了。公子一表人才,談吐不凡,前途不可限量啊!相逢即是有緣,不知林公子可賞臉,與老夫共飲一杯?也讓老夫儘儘地主之誼。”

林逸自然“恭敬不如從命”。雅間裡,山珍海味流水般擺上,霍啟良談吐風雅,旁征博引,從詩詞歌賦談到地方風物,就是絕口不提丁稅和剛才的衝突。席間更是對林逸的“才華”讚不絕口,言語間極儘拉攏之意。

“林公子見識卓絕,聽口音似是北地人?不知遊學欲往何處?”霍啟良看似隨意地問。

林逸心念電轉:不能暴露京城來的身份,但也不能編得太離譜。“學生祖籍燕雲,家中薄有田產,此番遊曆,一為增長見聞,二來……”他故意壓低聲音,露出一絲狡黠,“聽聞江南繁華,絲帛鹽鐵之利甚厚,家中長輩也想讓學生看看,有無可能……置辦些產業。”

“哦?”霍啟良眼中興趣更濃,“公子竟有營商之誌?難得難得!老夫不才,在這彰德府地界,商賈之事倒也略知一二。公子若有興趣,老夫倒可引薦幾位朋友,江南的絲綢,淮揚的鹽,乃至……漕上的生意,都有些門路。”

席間,霍啟良言語間不經意透露出的信息量巨大:

霍啟良提到“漕上的生意”時,用了一個極其隱晦的詞——“借青蚨引路,財源方能廣進”。與當初悅來客棧胖掌櫃所言如出一轍!林逸心中豁然開朗:青蚨會並非單純的黑幫或情報組織,它更像一個掌控著龐大灰色產業鏈(走私、高利貸、甚至官商勾結中介)的“影子帝國”,用“青蚨”作為信物和利益分配的憑證!霍家,顯然是這個龐大網絡在清源縣的重要節點!

霍啟良離席更衣時,林逸敏銳地瞥見那管家模樣的人匆匆進來,將一個薄薄的、用油紙包裹嚴實的小冊子塞進霍啟良寬大的袖袋。那冊子邊緣露出一角,隱約可見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似乎記載著銀錢數目和人名!更讓林逸心跳加速的是,油紙包裹的一角,似乎沾染了一小塊極其微小的、暗綠色的漆痕——那顏色質地,竟與地牢裡隔壁老囚囚徒囚衣上的汙跡極為相似!這賬簿記載了什麼?霍家與那個被拷問“青蚨”下落、最終慘死的囚徒有何關聯?和李牧案又有無聯係?

酒酣耳熱之際,霍啟良屏退左右,湊近林逸,帶著一絲神秘低語:“林公子人中龍鳳,老夫一見便覺投緣。實不相瞞,老夫在京中,也略有幾分故舊。日前收到京裡貴人來信,言及林公子少年英才,前途無量,囑老夫若遇公子,定要好生照拂。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公子此番遊曆,若有任何難處,儘管開口,霍家上下,定當鼎力相助!” 這番話信息爆炸!京中貴人?是誰?太後?貴妃?王鎮山?還是……青蚨會在京中的高層?霍啟良的異常熱情,並非單純拉攏一個“富商子弟”,而是接到了更高層級的指令!這指令是什麼?保護?監視?還是利用?

林逸麵上感激涕零:“承蒙霍老爺和京中貴人抬愛,學生感激不儘!”心裡卻掀起驚濤駭浪:自己這枚棋子,不知不覺間,已經攪動了多少方勢力?這趟“觀風”之旅,哪裡是考察民情,分明是闖進了龍潭虎穴的核心!

在霍家“盛情”挽留下,林逸在清源縣多盤桓了幾日。霍啟良果然“熱心”,親自帶他“考察”了幾處霍家的田莊和商鋪。表麵看去,田莊佃戶“安居樂業”,商鋪“生意興隆”,霍老爺儼然一副治家有方的鄉賢模樣。

然而,林逸那雙從地牢耗子洞裡練就的毒眼,卻看到了更多:田莊管事對佃戶不經意流露的凶狠眼神。佃戶們麻木麵容下隱藏的恐懼。糧倉裡堆積如山的陳糧(在災年!)。更在霍家一個偏院,偶然瞥見一個管事模樣的人,正低聲嗬斥著幾個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的孩子往一輛蓋著油布的騾車上爬,那些孩子眼神空洞,如同待宰的牲口!而騾車前進的方向,是碼頭!

離開清源縣的前夜,林逸在客棧書簍夾層裡,發現了一張不知何時被塞進來的、血跡斑斑的殘破紙片!上麵是潦草顫抖、力透紙背的字跡:

“霍氏通漕鬼,豺狼披衣冠!丁稅催命符,童骨沉河淵!前有李督血,後有…(字跡被血汙浸透)… 觀風若明眼,速離莫流連!切記!切記!—— 前觀風使…吳…絕筆…”

血書!

林逸捏著這張浸透絕望與控訴的紙片,渾身冰涼!前觀風使!吳姓官員!他查到了霍家通漕幫、以丁稅逼死人命、甚至可能涉及販賣孩童的滔天罪惡,甚至可能觸及了李牧案的線索!然後……他死了!死前留下了這張血書遺折!

這清源縣,哪裡是什麼富庶之地,分明是座吃人的魔窟!霍啟良那偽善的笑容背後,是滴著血的獠牙!而京中那個讓霍家“關照”自己的“貴人”,到底是讓他來查案的,還是讓他來送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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